禅洲自古是繁华大都,来往西域的商线、盐粮米官道和遣使来访,无数条线路呈放射状在禅洲交汇。
像禅洲这样的大都自有无花处。云水可谓是金纸铜臭里的朝露和清流。
苍梧山坐落在这么块儿纤尘不染山环水绕的宝地里,活像无暇的白纸。
可惜想毁白纸只需一簇火星。
北阴的煞气流出,纤尘不染的苍梧山猝不及防遇上大煞阴气,立刻被灼得只剩个下零碎小旮旯。站在云水向苍梧顶上望去,
仿佛压着片灰云,似乎整座山都蒙着一层洗不净的阴翳。
云水离宁海近,又因为走得早,所以等景淮意带着一猫一鸟到的时候,正值清早八点。
云水虽说清净秀雅,但仍保留着古都从前的繁华状貌,大街小巷高挂着柱形的红灯笼,打扫得细致,明明一挂就是三年,瞧上去却好像刚挂上去似的,红艳艳又明晃晃。
他们来得赶巧,早市还没收摊,街上小贩叫卖声不绝。
忽的,走在景淮意身边的句芒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某一个摊贩的货物。
景淮意见句芒腿跟灌了铅似的挪不动,以为是见着了什么新鲜玩意,也抱着大喜凑过去看。
只见那小贩的摊位上放着一大沓A4,上边印着一只长相粗犷而怪异且人面鸟身的奇行种,尖锐的鸟脚踩着两条竹竿似的小细龙。旁的用蝇头小楷写着一句:“东方句芒,消灾辟邪,长命万岁。”
他忽然理解为什么句芒的脸跟芭蕉一样绿油油的了。
景淮意没憋住一口喷出来,搭着句芒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
句芒脸色铁青,僵硬地抽了抽嘴。
“哎哎,你们到底买不买,不买闪一边儿去,挡我客源!”小贩快小到一块儿去的两只三角眼不耐烦地扫过面前脸色五彩斑斓的小伙和他身后笑出帕金森来的高个子帅哥。
“别,老板,你这东西怎么卖啊?管真有效吗?”景淮意好一会儿才勉强憋住笑,指着那一沓厚厚的“句芒”问。
小贩见真有傻子上钩,便马上放了二郎腿直起腰来。
“哎哟您这话问的,这可是生命之神啊,青帝句芒你们没听过呐?”小贩不知从哪里看来的盗版伪劣书籍,滔滔不绝半天,除了名字和别号,另外是一句都没搭上边。
虽说小贩一直在竭力强调句芒有多好多善良不舍得杀生也厚爱百姓,但其实早在小贩说出“这画你可别小看其实这每张画里都藏着一块句芒的灵魂碎片只要集齐所有碎片就能复活句芒向他许愿”的时候,句芒就已经想杀人了。
他的嘴在“你以为这是英雄碎片呢集齐了就能兑换英雄”和“你以为这是龙珠呢集齐七个就能召唤神龙然后许愿”以及直接招雷劈死小贩之间横跳,最后极有涵养地闭上了眼选择眼不见为净。
大喜碍于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开口吓死凡人,于是闷在景淮意臂弯里笑得抽搐。
景淮意快要晕厥了。他用最后的克制和体面告诉了小贩他们暂时不需要。
可小贩不甘心。他好不容易拉到的客人怎能就如此放走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把那叠厚厚的句芒神图一掀,露出下面虎头人身且肌肉远超常人的傻屌老虎人。
“别走啊!不想要句芒的话这里还有陆吾!”
这次换大喜卒。
几人艰难地离开了这倒灶摊位,向前移动。
“快走吧,我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句芒被刺激的精神摇摇欲坠。
“别慌,”景淮意拍拍他的肩膀,“现在还早,逛逛也无妨。”
景淮意身高腿长,脸盘子长得好,上下嘴皮子一碰能哄得卖货的大妈们心肝子甜。句芒无法,只得一路看着景淮意哄大妈、大砍价、买特产、然后扔给他。最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伟大的老板对着一棵树表白,觉得那棵树简直美死了,非得折一条树枝下来;他甚至看一个大妈在摊位上坐久了觉得应该帮人家省省屁股,给别人推荐了个卖坐垫的tb店,然后恍眼看上隔壁大爷打火机就又给哄来了。大妈都不好意思问他是不是有精神病。
对此句芒只能低着头数鞋子上的皱痕。
就在他眼观鼻鼻观心放空自己的时候,一股阴冷漫上他的脊椎。像是一只冻得发青的手在他背上鬼魅般游走,用尖利的指甲在他的脊椎上轻轻探戳。
有人在看着他。
实际上他从不在意是否有人看他,但这次,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到那目光像无数冰做成的钉子密密麻麻钉在他的身后。
那人不是单纯在看他,他在被监视。
句芒猛地回过头,他感到那双眼睛在身后的巷子里,透过人群监视他们的踪迹,可回过头去,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迈的皮鞋匠低着头刷鞋,侧边放着一把束拢的淡蓝油纸伞。
句芒狠狠打了个冷战,腾出一只手抱起大喜。
大喜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被句芒莫名其妙抱起来,看他不太好的脸色,便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有人在窥视我们。”句芒说。
大喜眼珠一缩,从句芒的臂弯里跳下来,穿过人流腿脚间的空隙,往巷子深处跑去。
“哎!大……”句芒还在没来得及抓住大喜,再望去却是连个猫影都没见了。
正迷茫着,一只微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跟过去。”
景淮意的声音擦着他的耳尖碾过去,吓了他一跳。
两人压着存在感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人流,向窄巷里走去。
巷子幽幽深,有丝缕阴气飘摇在空中。说来古怪,这窄巷内本位于正阳下,就算是缝那么窄,终归也是照得进光线的。可这巷子里的影子好似化不开似的,黏黏腻腻的糊在每个砖缝里。
景淮意问句芒,大喜呢。句芒有些慌,大喜径直跑进巷子里后仿佛就消失在黑暗里了,再也找不到痕迹。
景淮意也不多言,从钱夹里抽出两张黄符纸,找句芒要了一点备好的朱砂,囫囵几下画好一张,咬破了手指,血珠点在符中法门上,顿时,红艳艳的朱砂泛起一层浅淡的金光。
“去探!”
黄符顿时沉入黑暗,不见踪迹。
“你那倒灶傻鸟掉的烂毛呢,带了没?”
景淮意测过头问句芒。
他问的是神鸟毕方的一片翎羽。这神鸟确实是挺神金一鸟,有权有位还有财,不老实守着神山过日子,反倒喜欢到处乱跑,有一次终于得偿所愿被上神抓住,景淮意念在这死鸟虽然讨人嫌但好歹是他山海令的,不能见死不救,便拉下脸去别人府上讨回了这只电动捣蛋鸡,毕方感动不已,把自己的翎羽赠给了他表示感谢。
其实他只是到掉毛期了,这破烂毛相当于一根洗掉了的头发。
不过毕竟是神鸟,就算是几根要换的毛在关键时刻也还是起得了用处的。
比如现在,这根破烂毛可以帮他驱阴气。
一般来讲,连刚入门的小道小修都知道,被阴气染了形成的“封”外层盘着一层鬼瘴。这种地方普通人看不出什么蹊跷来,要想进去解封就得先化瘴。这鬼瘴吧,低级一点,画一张驱瘴符就能看得见门;高级一点,得烧一根毕方毛或者羽民的红羽才能驱瘴;再往上,这三样东西都办不到的,一般是盘着大煞的厉鬼或者“千人棺”,这种眨眨眼就能要你命的东西一旦布了瘴,能起效的也就只有两样东西了—— 一样是东谷离火,这东西一般人搞不到手,从古往今数也就一个管离火的东谷守火人还有一个为了拿到火种而被瞬间烧死的大妖,所以后来为了方便驱这鬼瘴,守火人苦心融了一点子火星,造了“镇火符”来驱瘴;另外一个就更邪门了,要说四界除了离火还有什么东西能叫人闻风丧胆的,鎏火占第二,没其他东西有种占第一。
这鎏火奇就奇在发于阴地但本身介于阴阳之间,平衡得很,属性里根本不带半点阴阳气,倒是能克住任何东西,所以世道多少人想溜进北阴偷鎏火。
没人成功另说。
所以绕了这么大一圈,驱鬼瘴最多还是只能用镇火符、傻鸟毕方的脖子毛或者已经销号的羽民一族留下的头发丝儿……也就是红羽。
不过巧的是,景淮意体内有鎏火,虽说他根本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来的,但山海令易主随了他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他是个行走的烧火棍,方便随时驱瘴。
他之所以不用体内鎏火,是因为他能动用的分量只够他在关键时刻绞几个鬼,用完还得恢复好一阵子才能全补回来,所以能不浪费绝不浪费,可谓节约小标兵。
“带了!”句芒忙掏出放在盒子里的两片翎羽,突然嘴角一抽。
用毕方羽驱瘴必须得让那毛烧起来,白痴都知道要用火;再者,就算点着了,这也只是个比普通火灼烧能力强一点子的变异火,想要驱瘴,需要在火和黑瘴间连接一个牵引物,跟通电需要导线一个原理,这牵引物可以是任何阴阳属性平衡的东西,这么说起来范围好像挺广,但实际上真不好找。
“光有翎羽没牵引物和火源,你烧个菊巴。”
景淮意一脸“孺子脑子坏也”的表情,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用得老旧的打火机,在他手里那节断枝上比划了一下。
“傻孩子,亏你还看着爸爸哄来的,你是小蝌蚪吗,脑子大大眼睛小小只会找妈妈。”
句芒一愣。原来景淮意并不是单纯骚扰大爷,他早就想到在这里可能会提前遇上鬼瘴,所以早早做好准备,到头来先前用弱智眼神看老板的自己才是真傻帽。
“不不不憋高看我,”景淮意一眼看穿这傻孩子在想什么,“我是买了准备上苍梧山用的,没想到在这破地儿硬用上了。”
先前放进去的探灵已经化成一缕金线,从黑暗里牵出,金线隐隐浮动,探到的阴流汇向景淮意的手指,传递了它所探到的路况。
“奇怪了,明明一路畅通无阻,连走一半被鬼爪子挠断的情况都没发生,但阴气比你上厕所出来的氨气都浓七八个度,还是大封,这是怎么个事儿……”
景淮意撇了撇嘴。
他把金线牵出来,缠在树枝上,撇了打火机点了一根毕方羽,轻薄的赤色羽毛被火焰灼烧着慢慢熔成一根闪着火光的细丝,景淮意一放手,细丝便直奔探灵化作的金线,两线缠缠绵绵最后融为一体,煞白泛着点橙的火线瞬间暴涨,顷刻间就吞噬了树枝,最后化作一团微弱的光子,飘飘然悬浮在鬼瘴前。
“劳驾动个手,鬼瘴有点脏。”景淮意礼貌地指了指那团光点。
句芒:“……”
他没废话,上前对着那团微弱的光子就是猛地一弹——光子在碰到带有灵力的指尖的一瞬间,呈辐射状向四周发散了出去,化作细密的星星点点,瞬间化开了鬼瘴,露出一条裂缝。
“走,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