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克莱蒂离开后,他的一部分工作转交给了迈克尔·莫拉蒂与哈蒙·辛奎马尼,剩下的账本由萨列里亲自保管。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司机卡洛向萨列里引荐了一名老道的律师,刚好填补弗兰克的空缺。
威廉·道格拉斯的一头金发、拉丁人羡慕不来的白皙皮肤与犹太人独有的鼻子在全是意大利人的酒馆里总是很显眼。他是个律师,更是个骗子,在帝国大厦的二十六层有个小办公室,专门解决地下世界的人们与政府在法庭上的各种冲突。在一个惨绝人寰的深秋,他被卡洛引到大先生面前,哭诉自己在莫雷落那里受了怎样非人道的虐待,如今已改过自新,想要寻求城市另一位地下世界掌权者的庇护,并且很乐意献出自己微薄的力量。他时不时来酒馆喝酒,哭诉自己又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工作,通常情况下他说这话时像一只胡子耷拉下来的老猫,不惹人嫌恶但也绝对不讨人喜欢。就这样,他流连于西城区的小意大利与市中心帝国大厦之间,自以为混的风生水起。
虚假的平静终于因为外部世界而掀起了一丝波澜。一九三三年二月,一袭公文让整个美国翻天覆地,笑容重新浮现在民众们的脸上。延续了十多年——在有些地区甚至更久的禁酒令被解除,人们多想感激上帝的恩赐,高举着酒瓶在街道上狂奔,在酒精的世界里短暂忘记残酷的现实生活——经济大危机让整座城市快要陷入绝境。人们真应该看看在禁酒令期间发生了什么,尽管他们早就心知肚明这一切的根源来自何处。但不可否认的是禁酒令时期里穷困无知的西西里移民在美国凌驾到了法律,法院和警察之上,这可真要有点本事。
走私酒水的生意不复存在,为了酒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与马库·莫雷洛的明争暗斗,一夜之间全都成了笑话,像街角的纸片垃圾随风而去了。他们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从禁酒令取消的打击中缓过来。不过等恢复过来时,情況还不错。汤米·安吉洛以为会像华尔街黑色星期四一样,黑手党就这样从此一蹶不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萨列里阁下非常有远见,他把从贩古巴朗姆酒和加拿大威士忌赚来的钱投资到新的业务里了,有些甚至是合法生意。实际上他们可能早就做好了打算,生意人灵敏的嗅觉很轻易地探测到细微的物体变化,从而规避各种风险。建筑施工、餐饮、运输、d博,他们几乎什么生意都做,但毒品仍是禁忌,全国性质的委员会也在反复重申不得将d品这种伤天害己的东西作为盈利的工具。汤米·安吉洛有时会参与生意的规划,但合格枪手的第一要务也是最主要的事就是服从命令,萨列里吩咐:杀了背叛家族的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屁孩,好的,没问题,第二天尸体就会被抛到野外的畜牧场,身上有三个枪眼;萨列里又说:杀了与莫雷落沆瀣一气的政客。那更没问题,目标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就被拖到巷子里做掉,汤米处理这样的事情最有经验:一刀插在肺腔,捅破了肺人就无法发声,对于政客来讲悲催的是血液会迅速充满渴求存活而疯狂起伏的胸腔,他绝不会立刻死亡,痛苦掌握了他最后的命运时刻,他会慢慢的被自己的血液呛死。不知不觉间,汤米手染了不少人的鲜血,也放跑了几个死有余辜的人,他还是觉得自己的罪孽愈发深重,但丝毫不后悔。
有一天的傍晚,汤米在做完任务回来,在街角的报童那买了份《失落天堂论坛报》,报上称他是城市□□的“一代枭雄”,仅给出几张远远的、模糊的照片——占据最大版面的是他与山姆·特拉帕尼从一家服装店出来,摄像机从对面百货商城的镂空阳台向下拍,他的脸被模糊的像素所遮掩。还有几张是他站在萨列里手底下掌控的不同公司门口与人谈话的照片,靠角落的那张是他和萨列里阁下在中心岛的湖上公园。版面最下面是来自帝国湾的一个联邦警探的发言,他说汤米的行踪像狡猾的老狐狸,身为正义的一方,绝对会给所有爱国的公民一个交代。看来他要失望了,汤米想,萨列里买通了许多条子,只要不再作出柯里昂酒店爆炸案那样没上报纸也的人尽皆知的大事件,联邦政府是绝对不会讲目光落在萨列里和他的杀手们身上多一秒。
一九三五年时,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保利都亲自管起了生意。山姆得到大先生的允许,经营着一家俱乐部,他把俱乐部命名为“巴勒莫”。山姆总是为俱乐部账单的问题感到头大,他从哈蒙口中得知远在帝国湾的埃迪·斯卡尔帕——法尔科内帮的分头目被控制下的一个妓院的老鸨和几个妓女指控强迫**,更过分的是他被指控用粉把她们变相软禁在j/院。埃迪·斯卡尔帕正面临着牢狱之灾,山姆听闻后再三叮嘱自己手下的老*,安抚她们并保证会给她们相应的报酬。
所有生意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恩尼奥·萨列里也终于开始为了走出莫雷洛的阴影而打算盘了——比如收买更多的条子和政客来为他们撑腰,可是萨列里势力的恢复与再次扩张也成功引起了老朋友的不满,莫雷洛家族不痛不痒的试探反复出现。
终于有一天,他们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了。
莎拉·马里诺站在一栋殖民地风格的独栋别墅前,对称性的白窗中间是样式繁复的门廊。她手指弯曲,叩响实木的房门。
“请等一下!”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声音的主人探出头来。是一位年过四十,妆容精致的高个子女人——高挑的细眉根根分明,栗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发包状。她是莱昂纳多·巴托洛的妻子,标准的工业化时代的家庭主妇,远在西雅图的父母是爱尔兰人。她在二十三岁是嫁给了同样信奉天主教的莱昂纳多·巴托洛,婚后随夫姓。六年前莎拉与她在一次萨列里阁下一次普通的家宴中相识。
“好久不见呀,琼!”她抬头才能看见女人亮晶晶的眼睛。
“莎拉?”女人看起来又惊又喜,她脖子向后伸,耳坠晃荡着,手扒在门框上,半月形的红色美甲衬得手指圆润又自然,“快进来坐着吧!”
琼去把餐厅的茶壶端到会客桌,洗了两个杯子,放到桌上,嘴里面嘟囔个不停:“老天呀,你来自己算算,你都有多久没来我这里做客了?”
“两周?三周吧,不能再多了。”莎拉笑着说,她做到有长流苏装饰的沙发上,为年长自己十来岁的漂亮朋友空出位子。琼坐到她旁边,柔软的沙发陷下去。
琼说:“绝对有一个月了,我清楚地记得你上回来还是在二月末。”她转身去厨房拿了一盘曲奇饼干,摆在会客桌上,“我烤了些曲奇饼干,还热着呢。来,拿着吃,手绢在旁边。”女人热情洋溢。
莎拉嚼了嚼饼干,咽下去,“美味可口,我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了。”
琼在捧着脸笑。
莎拉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也学会做饼干了,而且做的很好!原先我只会做几种固定口味的布丁。”
“是嘛?恭喜你,我教你做曲奇的时候总是失败,饼干要么湿软,要么粗糙没有纹理。我没教会你……真是遗憾。看来是我的问题,抱歉。”
“哈……你又在道歉了,”
女人短促地“啊”了一声,害羞地笑了,眼角树枝桠样的细纹时深时浅。“真该改改这个毛病了。好吧,我想知道是谁教会了你。”
“尼古拉斯的表亲,你没见过她,一个热络的瘦女人。她之前在甜点铺工作。曲奇饼干总失败不是咱们两个人任何一个的问题,是萨列里阁下酒馆里烤箱出问题了,由于设备老化,保养不足,烤箱总是没到火候就关闭了,曲奇自然会变得湿软。前几天我拜托汤米从商城里搬了一个新的回来。通体绿色,看得人赏心悦目。大概是……”莎拉拿起桌上的订购杂志,摔在两人中间,随便翻了几页,找到家电那一栏,指着其中一个差不多样式的,“这样子。不过没有旁边配套的餐柜,这么小的的餐柜可没法放下供应酒馆里十来个人还有顾客们的餐食。”
女人凑上去看杂志,“看起来确实比原来那个更具有实用性唉。”
“就目前的使用体验来讲,”莎拉摸着她的下巴,“是好极了。”
琼说:“我丈夫说今天有人要来送东西。我想会是保利,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都是他,结果是你!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惊喜呀。无聊的日子又有人陪了。我以为你只负责为小伙子们做餐食,原来还负责递交信件。”
“他这几天要和安吉洛去办事,实在忙不过来。”
莎拉咬碎饼干,她知道是有关于弗雷德服装公司股份的转让问题,公司的负责人是萨列里阁下的表亲。尽管弗兰克离开后并没有账单方面的问题,但往日他负责的财务部分需要重新规划,与不同政客和富商的合作关系不仅仅是简单的经济往来。上述情况没必要和面前的人谈论,无关任何歧视要素,只是父亲从小就用他自身的经历地教导她要谨言慎行。话语一旦抛出去,所造成的影响就不是发起者所能控制的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闭嘴为妙。“别和巴托洛说是我送过来的就行,嗯……实话说也没问题。”莎拉看向窗外,一片宁静的碧蓝,绵软的白云之下是差点被莎拉认成飞蝇的气象飞艇。虚假的像是斯威夫特饮料在公路旁的广告,她嚼着饼干想到,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个好天气,在刮大风的日子里失落天堂的天空就像是雪景水晶球里的液体一样的澄澈,久违的蓝天。她走来的路上心情舒畅,在油滑的鹅毛上从颈背到背部肩胛再到翘起的尾羽,流畅地划过。
她又拿了一块曲奇,味道好极了。高个子女人打开了话闸子,从最新的大选聊到邻居家因吸食过量□□,开车到水库边一跃而下的儿媳,最后又回到了她自己。果盘里的香蕉和盘子里的曲奇饼干已经入了莎拉的肚子,她是一位完美的倾听者,总在琼停顿时给予肯定。
“在上学的时候,我还梦想着成为一名化学家,当然了,看我现在的样子,自然是没有实现的。生孩子前我在一家报社工作,负责转印文件,有了女儿后就待在家里照顾她,紧接着我的儿子也出生了,就这样,我在家里一呆就是二十年。我在一八年那会儿试着找过工作,女儿那时已经出嫁,儿子也到大学,可是巴托洛他不怎么赞同,他说他行医赚的钱已经够多了,不需要我出去工作。我仍是在家里无所事事,每天下午和住在附近的太太们聊天,哦,看你的表情,你也觉得无趣,对吧?”
“也许在寻找工作上,你应该听从内心的诉求,琼,你的丈夫已经占据你心中足够多的分量了。”
“是的,啊,是的,但现在也来不及了,这时候哪有工作呢?五年前,市场还景气那会儿,我信心满满,想着等到他高中毕业后就去找工作,不要听丈夫的意见,可是后来发生了萧条,哪里有工作可找?现在他已经大学了。”
“谁?你的儿子安德鲁?”
“是的,安德鲁。”琼说,“你不知道,他总嚷嚷着要做出什么大事情。整日神神叨叨的,他姐姐总说他是个怪人。最近是复活节假期,他从大学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跟他父亲吵架,今天又出去不知道干嘛去了。我觉得,我觉得他是……”巴托洛夫人神秘兮兮地凑近莎拉,嘴唇快要贴上她的耳朵,“赤色分子。”
“什么,你确定吗?”莎拉张了张嘴巴。这段时间她有和尼古拉斯进行关于社会问题方面的对话,除了喜好挖游离在法律边缘的黑手党的蛛丝马迹和议员们的花边新闻,娱乐报社的编辑也会随大流关注一些社会问题。她从一家小报社出的时政期刊里得知那些新成立的法西斯社会组织和真正控制这座城市的运行的人会以各种理由残害工会人物与黑人。失落天堂最近的游行和暴乱已经够多了。
“戈迪,戈迪·罗德里格斯,你可能没听过,他是码头的工会主席,连着两任了,他和戈迪在筹划着工人们的罢工,在北方公园铁水联运的码头,那边可是莫雷落的地盘啊……他是个好孩子,虽然奇怪了些,但我也不希望他受到伤害呀,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害怕他被警察抓,被莫雷落……被他……唉呀,我都不敢想,请原谅我的失态。”她说,很快又补了一句抱歉。
“这座城市有时候糟糕透顶,不是吗?”
“我不会说出去的。”莎拉说,“但你最好别跟别人谈论关于这方面的任何事。”
“我会的。”说完,女人捂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莎拉依旧在嚼着饼干。
长达两分钟的静默后,琼·巴托洛平静地说:“萨列里阁下是他的教父。”
白日比莎拉·马里诺想的要漫长。她从琼·巴托洛的殖民地风格别墅走出来,一路步行到电车站,红砖块的建筑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树遮挡,看不见了。她在中心岛市区下车,沿着威尔逊大街漫步。
穿着长袜和猫跟鞋的一双腿从车座上伸出,轻巧地踏在马路沿上,用鞋尖点着地,不用把脖子伸进车里看都能知道车主的脸定是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上的行人。包包的挂链发出响声,女人站起来了,精致的金色盘发被镶着宝石的金属盘口固定,几捋卷曲的刘海垂下。她四处张望,然后往电影院的方向走。莎拉在女人后面走着,看着女人晃动的耳坠,珐琅彩的,她想,琼在萨列里阁下的家宴上带过,很漂亮,我也该买些新的首饰了。她们随着人群走到了帝国大厦门口,女人停下来了,翻弄着自己的包。莎拉跟着一起停下,不带情绪地望了一眼女人,准备绕过她走。
刚迈出一步,七点钟方向通天的巨响挤压着莎拉的耳膜,如钢板从天而降砸到另一块钢板上,所形成的屏障隔绝了其他一切的声音。心脏咚咚地跳动,莎拉像是机械木偶似的转过身子,再僵硬地转过头。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姿势扭曲又安详的金头发男人,车顶被他砸的凹陷下去,挡风玻璃从摔得稀巴烂的脑袋底下裂开,血溅到旁边,其余的沿着裂缝流下。
男人惨白的皮肤和金色的头发在楼宇间射进来的太阳光照耀下闪着不正常的光辉,他怒目圆睁,用快要从眼眶中崩出的双眼谩骂着没有对此感到悲悯的天空。
走在她前面的年轻女人被眼前触目惊心的场面吓得女人腿脚发软,她颤颤巍巍地往后退,却脚底一滑,眼看着就要失去平衡时,胳膊突然被人拽住,莎拉扶住了她。她回头看了眼莎拉,转过头看着命案现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车上的人,嗓子像是被人卡住了,抖动的脑袋像是充满气体的茶壶,滚烫的蒸汽在口腔中回旋,最终,她恐惧感的具象在鲜红色腭垂的摆动下发出刺耳的尖叫。尖叫的恍惚间莎拉牵起女人的手将他拉走,但女人的小腿肚发软,没走几步就重重的跪在地上,差点把莎拉连带着摔倒。两人都听见了布帛崩断的刺啦声——女人的裤袜从左腿的膝盖到脚腕裂开了一条大缝,小腿迎面骨被地上的碎石渣划破,串成线的血珠渗出来。
“您没事吧?”莎拉尽量放轻语气。看着被砸出个大凹陷的汽车和她勉强撑住的人,煞白的脸让她心悸,莎拉简短的询问让女人不好意思起来,游离的蓝眼珠扫视着莎拉,嘴里嚅喏着什么,她还没有从刚刚的惊魂一刻中缓过来,但习惯还是让她反复用着敬语感谢面前的救了她的人。
“米兰达!”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从大厦的旋转门出现,小跑着过来,手上拎的东西甩来甩去。盘发女人靠在路边的花坛,用手扶着太阳穴。莎拉给男人让出位子,两人用莎拉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几句,也许是德语,也许是俄语,女人说话时在不停的大喘气,泪珠滚落进她的胸脯。莎拉环视在场的其他人,街道对面有些年轻男女在远远地观望,他们是从电影院正对着的咖啡厅出来的。街角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母亲拉着女儿走了,不让她的头转向这边,一个男人在电话亭里偷瞄被砸烂的铁皮盒子,对电话里说着什么。离莎拉最近的一个老妇人在胸口划十字,另外几个人神情严肃地看着车上的死者。
“女士!”男人开口叫莎拉,“感谢!万分感激,我们会记得您的善行,永远永远都不会忘,但我们要先走了,我的妻子状况不太好,你知道的,她被这桩事吓坏了。”男人托着盘发女人的一边胳膊,另一只手摘下帽子不停地向她点头微笑。他倒退几步,看了眼死者,然后戴上帽子,搀扶着妻子走到对面的车上,几个大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在看他们,他扶她坐进车里,再小跑到车的另一边钻进去。
有些看热闹的人散去了,但又有新的人围上来想一探究竟。不远处的鹬鸟随着潮水般涌来又退去,人们却在受难的同类的附近停留,将车辆层层包围。
莎拉·马里诺选择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她挤了出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帝国大厦。死去的男人她认识,甚至有很深的印象——对于威廉·道格拉斯的下场,她甚至觉得自己早有预料。
帝国大厦的坠楼惨案发生的前一天中午,汤米·安吉洛得知一直和罗素·皮埃罗不对付的司机卡洛住在霍尔布鲁克,和一个妓女姘居。他不关注帮派里有些人的情况,对于汤米·安吉洛,卡洛只不过是个油滑但又缺乏能力的男人。如今他从整件事情的但和恩尼奥·萨列里的态度推至这样的结果:卡洛要有难了。
佩佩餐厅门面的大玻璃无一幸存,焦黑的窗沿和餐厅内越发旺盛的火焰散发着木板浓烈的焦臭味和化纤纺织品燃烧的气味。恩尼奥·萨列里扶着烫手的门框走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成为炼狱的地方。他还没有完全从刺激中缓过来,也不顾的西西里人该有的文雅和绅士风度,抽出胸袋的高档白丝巾胡乱擦拭着脸上的黑色煤粉。
汤米从一辆轮胎爆炸、只剩下铁轱辘贴在地上的车后面跑过来。
“您还好吗?那些在外面丢炸弹的人我已经解决了。”
“好孩子,你真有种啊,汤米,你救了我一命。”萨列里拍了拍年轻人的脸颊。
汤米朝他们两个来时开的敞篷车走了两步,敞篷车已经烧成黑色的破烂,他又转回来,领着萨列里走到另一辆车子边,这辆车的原先的司机已经身中三枪,躺在马路牙子上流血。
“我送您回酒馆。”汤米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又走到另一边开门坐进去。
“不!”萨列里说,他坐到副驾驶,“不用这样做。我们得去见见卡洛。他住在霍尔布鲁克的一条街上。那个婊子养的知道我今天要去哪,结果正好又请了病假?”
“他摆了您一道。”他点着火,点踩起步,绕开已经报废的几辆车子和莫雷落马仔的尸体。
萨列里瞥一眼汤米被炸弹碎片划伤的手背,血珠汇集成一条线,流进他的袖管。“他摆了我们一道,汤米。你差点都没命了。”
靛蓝色的凯迪拉克行驶上科尔文大道,缓缓的坡道上几乎没有车。汤米无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柏油路面反射的日光又开始作怪。
萨列里说,“该死的莫雷落,该死的卡洛,我甚至没有尝到佩佩家的卡萨塔冰激凌。再快点,汤米。卡洛多喘一口气,我就多烦一分。”
恩尼奥·萨列里就这样给卡洛的身上下了刑场的通知书,汤米·安吉洛完全可以理解,数年来,虽称不上是对卡洛这个后辈掏心掏肺,但也是尽到了爱护的责任,让他在自己身边谋了个司机的差事,让其他小伙子为他擦屁股,最后却被自己在乎的小伙子发现一直在暗地里与敌人谋划着如何让自己栽跟头。
“你拉了一个人入伙,在你家族里给了他一碗饭吃—一你让他活出了人样。然后——然后你看看,他是怎么回报你的?他父亲跟莫雷洛亲密的像是两个一起生活的老寡妇。从一开始就是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是吧?呵,他父亲的葬礼上我还抹过几滴泪,等他入土的时候我就要仰天大笑,再往那吐口痰。”萨列里说,“汤米,你也知道,他母亲已经是个寡妇了,而他却准备让他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图什么呢?就为了在四处漏雨的破屋子里吸白粉,现在都敢把注意打到我头上来了……听着,汤米,我其实很高兴——真正意义上的高兴——我们又抓到了一个内鬼,这将是铁证——莫雷洛想要正式开战的铁证。而今天就是第一天。”
车停稳后,萨列里率先冲进老旧的公寓楼。楼道很狭窄,仅能够一人通行,除非背部紧贴墙壁让对面来的人侧身而过。
“老板,为什么不让我先去探探?卡洛没准正等着我们。”他紧跟在萨列里身后,虽然这样并不能确保没有枪管突然从楼梯拐角伸出来。
萨列里冷笑一声,腿上动作不停:“没这个必要,汤米。我要让我的脸成为那个混蛋看到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东西。”
他们上到二楼。
咣!公寓门被踹开,在床上交叠的两个人惊叫一声,像刚见了光的鼠妇似的慌不择路。
萨列里冲上去拽着卡洛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拉下来。
“你这个该死的小骗子!”
漂亮的上勾拳在卡洛的脸上划过美好的弧度,他踉跄着摔向衣橱,萨列里又是一拳,卡洛蜷缩在衣柜的木花纹边上。
汤米单手扶着手脚并用爬下床的女人,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房间角落,随便在全是汗液的床上拽了一条被单,塞到女人怀里,“你最好还是披上吧,亲爱的。”
房间的另一边,萨列里抄起桌上的啤酒瓶,冲着卡洛的脑袋上来了一下,瓶子的碎渣和没喝完的酒水撒到他头上。汤米没有上前插手。由于气愤、剧烈的活动与日渐年迈的身体,恩尼奥·萨列里没有立刻站稳,他捂着额头后撤。汤米的手搭上他的背,关心道:“您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头有点晕,让我缓缓。”
卡洛是个在危急时刻还算脑子够用的西西里男人,身体比年近六十的萨列里强壮的多,头上挨了一瓶子的他找准机会,爬起来用尽全力推了一下萨列里。
萨列里差点摔倒,他手撑着桌子一步一步地后退,桌上的用纸包好的通便药片撒了一地,有些滚进了床底的蜘蛛网。汤米连忙扶住他。
卡洛趁机从敞开的上推式窗户溜走,并且逃跑的很快,像在油里翻滚的奶酪。他跑到消防梯,转眼就消失在了视线内。
“这家伙!”汤米单手扶着萨列里,让他靠在桌边,另一只手抽空掏出手枪,踩上床,一个跨步翻过窗户,顺着消防梯往下追。
萨列里的声音传来:“别让他跑了!”
卡洛衣冠不整的身影出现在消防梯的正下方,他从二楼摔下去,四肢敞开趴在地上,咚咚咚!听到汤米皮鞋踏在铁片上的声音后,又慌乱地爬起来往北边的巷子跑,那里到处是两栋公寓楼夹缝中违规搭建的木结构棚屋。空地面积很小。
“他们要害我!来个人呀!”卡洛大声喊。
“回来!卡洛!”
“来人帮帮我!”
“救命呀!”
等看到汤米跑的更近了,他又哀叫道:“汤米,求求你听我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我也是迫不得已啊,莫雷洛要对我妈妈下手!我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雨过天晴后的积水坑占据了大部分通道,卡洛留下一串慌乱的湿脚印。他跑过晾衣服的棚架,又翻过铁皮栅栏,但汤米总是紧追不舍,嘴里还嚷嚷着让他自己滚过来。
卡洛每每用他那掀开的、漏血的嘴皮面对他,汤米就越发心烦,于是他找准机会开枪,子弹射中了卡洛的小腿,他像是失去牵引的热气球,蹦跶几下后趴倒在一片看起来干燥的地面上。
汤米没有收起手枪,慢慢地走近。
“他还活着吗?”身后传来萨列里的声音,他大口喘着气,双手扶着后腰,看起来是刚跟上来。
卡洛如同匍匐的软虫在地上痉挛,鼻子冒着血泡泡,然后被地上的碎石粒扎破。
汤米犹豫地说:“我不太确定。”
萨列里抬手拦住汤米,“不用开枪。”他走到木棚下边的杂物堆,挑挑拣拣了半天,找出一根女人胳膊那么粗的木棍。
“该死的叛徒。”
棍子挥舞的第一下,叛徒的头颅被开了个凹陷,卡洛抽搐一下,便再也没了自主发出的动静,汤米·安吉洛脚踩着地,体验到同样的震感。
第二下,看起来像是肥瘦相间的猪肉的红白组织从黑乎乎的口子一股脑儿的溢出来。枕头撕烂的口子里飞出来的鹅毛黏在血浆上,羽管吸满了红水,每根羽毛下半段的附绒羽因湿润而紧缩。
第三下,分崩离析、不堪一击的头颅所迸射出的液体让羽毛又糊上一层血。上帝保佑,他已经不愿再看了,可是恩尼奥·萨列里的怒火并没有平息,小意大利的掌权者鼻子冒气,将棍子丢到一边,抬脚对准叛徒勉强可以被称为“头部”的那堆东西踩了上去,挤压恶心又黏腻质感的东西所发出的诡异声音——反胃的感觉正式出现了。蚂蚁从卡洛发丝的阴影里爬出来,沿着裂开的缝隙逃跑,但汤米相信不久后蚂蚁又回呼朋引伴地回来,爬到卡洛爆裂的眼睛上。
“现在确定了。”萨列里不带感情地说,因年迈而浑浊的浅栗色眼珠盯着汤米,冷哼一声。
汤米回应了大先生的目光,又看向卡洛。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的额头冒出工业机油似的的薄汗,等待短时间内的挥发简直是痴心妄想。所幸,一阵混合着狭窄巷子独有的腐烂气息的风吹了过来。头顶的楼宇间牵引的晾衣绳子挂着的晾衣架“卡塔”“卡塔”地响,木架子与尼龙线相互摩擦。衣服的阴影摩挲着汤米的耳朵。
萨列里已经离开卡洛,走几步到了铁栅栏旁。
“现在开车送我回酒馆,汤米,然后吩咐让文森佐打电话通知迈克尔和哈蒙,告诉他们两个,我担心的事情确实发生了。”萨列里说,“差点忘了,卡洛这个小杂种,害得我差点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汤米,你再吩咐几个人处理掉那个叫威廉·道格拉斯的黄头发家伙,用最大庭广众的方式。线人告诉我他在去年十二月底时在莫雷落的公馆住了两周,走的时候手里车里装了不少好东西,当时我没有轻举妄动,但如今一切都真相大白——这家伙是莫雷落派来麻痹我们的。”
汤米微微张开嘴,看着萨列里的侧脸,说:“我马上去派人处理。尼古拉斯稍后会来处理卡洛的……”碎了一地的红肉。
“我想了一下,汤米,我们回去的路上拐到比奇山,接上迈克尔再回酒馆,这件事刻不容缓。”
等待仆人上楼呼唤迈克尔的时候,萨列里仍在说他和卡洛父亲的往事,汤米虽然和他聊得有来有回,可脑子全都是卡洛。他觉得自己疯了,平日里他对卡洛的印象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正是看到他那惹人厌烦的脸,他才能那样无心理负担的下意识开枪,可看到那样的惨状,心中又有怜惜之情泛起。就如同水塘里的红毛丹浮萍,屡次摁下水面,不久后又再次浮上来在水面上打着转。但他也能清楚地认识到,现在不是对萨列里出现除忠诚外其他感情的时机,战争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将被迫卷入,他不能去想太多。
“嘿,你们怎么开了一辆蓝色的凯迪拉克?这让人很容易误会。”
“方才出了点事情。”萨列里说。
“我已经有预感你讲对我说什么事情了。”迈克尔看到了对方额角的烟灰和领口的血迹。
“汤米,直接去金天鹅。”
“没问题。”
凯迪拉克再次启程,沿着林荫道向山下绕行,途经奥克伍德区的美术馆与教堂。期间萨列里在平静地讲述上午发生的事情。
车子停到金天鹅赌场的下方,占据了最好的下车位子。汤米下车后望了一圈,然后走到旋转门的门口,跟站岗的两个打手说了些什么,两个打手掏出怀里的枪走到车辆附近。
进入赌场,黄铜旋转门站着的几位面熟的打手向他半鞠躬致意,他们装扮成服务生的模样。
“下午好,安吉洛先生。”其中一个人恭敬地说。
“你们头儿在办公室吗?”
“在的,您可以直接上楼找他。”
看到汤米的身影消失在旋转门里,恩尼奥·萨列里调整一下坐姿,面对着迈克尔,深吸了几口气,为了不让自己心里的火焰烧毁整辆车,他费了不少劲。“迈克尔,迈克尔啊,你瞧瞧!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他们所有人,马库·莫雷洛,他弟弟塞尔吉奥和所有他们那帮喽啰,都要付出代价。当然不是现在,那群杂种有吉落蒂·法尔奎纳的帮助,我们总是处于劣势,现在吉洛蒂这个蠢货应该快恨死我们了——他那流氓儿子被保利收拾之后他就一直盯着咱们的酒水生意不放,上回那辆警车也是他指使的,停在冷库工厂前面故意碍事。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心安理得的待在□□桌上。昨晚我致电纽约的哪群人,委员会很快给出了他们自认为公平公正的答复,希望咱们与莫雷洛回到最初的状态——相互拉扯着消耗彼此精力,真是群隔岸观火的精明人……我不会罢休的,他们说我们在波士顿的生意可以继续做,当然了,莫雷洛也可以做,他们不会出手,毕竟十几年前佩皮在当地黑人区和妓院留下的烂摊子是我们一起收拾的,还有伊博市的那次,我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但如果是他先动手,那……”说到这里,恩尼奥·萨列里摊开手,微收下巴盯着身旁的朋友。
“是的。”
“好极了,希望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能够暂时接替我的位置。最多半个月,我要去帝国湾跟委员会好好谈谈,然后回一趟西西里,在这期间,我希望你不光要保证咱们手下的生意的正常运转,别让北方公园的那群毒虫占了便宜,也要把其他城市生意打点好……这些话我说出来反而是多余了,你一定会做的。阿尔伯特·布里奇特就算他倒霉吧,谁让他手下是个分不清是非的家伙。合作的事被横插一脚我们两个都不好受。其余的事等我回来后在讨论,尤其是不要让孩子们招惹是非。”他看出了迈克尔的犹豫与踯躅,解释道:“你也明白,这是无奈之举。我的大儿子,他执拗到没人能撼动他的思想。我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该死的美国电影把他害了,哪个家族的长子会嘴里嚷嚷着要为了这个国家拼命,接着在海军部队服役?我前所未闻!我的小儿子呢?又太过年轻,他才十五岁,而且和他的妈妈一样软弱,让他去当个报童?真是可笑。帮派里面其他的孩子们目前的能力不足以让他们挑起大任,比如说山姆,他的心思总被女人抓住,这是无比致命的弱点。我从小看到大的保利单纯又鲁莽,他们都太年轻了,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悲哀,手下没有像塞尔吉奥那种阴险狡诈之辈——这是靠年龄与性格积攒下来的,或者像法尔科内的手下埃迪·斯卡尔帕,那个纯粹的现代主义者,每个人都能抨击他背叛了旧制度。”
“我深知你的用意。”迈克尔说,他是那样了解自己的老友兼领袖,萨列里对于过去十几年中由他所构建的这座名为“家族”的权利大厦,他不希望有任何裂隙,哪怕根本不足以引起崩塌,这次回西西里也是要给那边的几位老伙计一个交代。
“好极了,迈克尔,你永远是我最信任的老朋友,一直如此,好极了。安排哈蒙和你一起打理财务,汤米与山姆这两个孩子将会是你的得力干将,有重大事项联系罗杰·麦考伊,他是我们善良的朋友。如果马库和塞尔吉奥那两个姓莫雷洛的杂种不依不饶,就给弗兰克·芬奇或者里奥打电话,不过在此之前,别相信他们的任何许诺。”
成倍的慌乱让汤米·安吉洛一时间无法细想佩佩餐厅发生的事情,在路上他和在餐厅时同样谨慎,但没有思考任何东西,观察路边有可能出现的异常已经占了他的大部分精力。他将几人送到小意大利的酒馆,几人在酒馆里开完一次简短的小会,萨列里最后只让迈克尔·莫拉蒂留在办公室开,汤米也就顺理成章地接下了送哈蒙回家的任务。
坐进副驾驶的哈蒙似乎看出了汤米微微紧绷的情绪,尽管汤米隐藏的很好,但漫长的陪伴让他能透过这个男人坚硬的外壳看到深处的情感。“别太紧张,汤米,每时每刻都有人想杀了萨列里和他的部下。”
“你这不像是在安慰。”
“我没有安慰你。”
汤米笑了笑,没有继续接话茬,他启动车子,打开车辆电台,不出意外又是格伦·米勒的,拉管曲。莫雷洛的此次行动让托马斯·安吉洛深切地意识到,他和小意大利的所有人,和萨列里家族的所有人尤其是萨列里本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凡恩尼奥·萨列里有任何不测,他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到那时,他汤米·安吉洛拥有的金钱与权利都将烟消云散,他自己只能想尽力维持的花红柳绿说再见——也许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在过去的五年里,他又一次感受到现在生活的岌岌可危,他只能拼尽全力去面对与莫雷洛长久而缓慢的较量转为殊死之战的现实,为了家族,为了亲朋好友,也是为了自己,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踩油门让车子缓慢地驶入车流中。他调大电台声音,并祈祷着明天不要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