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被寻仇的人是吉洛蒂议员,家族与他恩怨颇深,如今终于到了了结的日子。汤米·安吉洛办这种事轻车熟路,他遵循建议,以身入局穿上水手服打扮成工作员混进船上,他从第三层甲板的卫生间拿到了约定好的手枪,跑上楼,蹲在空无一人的顶层甲板等着吉洛蒂的演讲,数十箱红蓝条纹配色的烟花同样也在顶层甲板。海上刮起了风,汤米将纸片拾起。这是一张焰火点燃指南:将一枚焰火弹小心放置进入烟花筒中。确保引线未端垂直向上。将长引线拽出挂在一边。将引线暴露在外,点燃后立刻离开。绝对不要把身体的任何部分对着筒口。确保远离动物和孩童。没意思的东西,汤米想,他将纸片丢到一边,弯着腰去观察海面,陆地方向有一个黑点正在快速靠近,人们的注意力被别的事物抓住,没人意识到黑点慢慢变大,跟随在汽轮的斜后方。吉洛蒂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了演讲台。演讲台是共用的,半个小时前在汤米还跪在会客厅外面擦地板时在演讲台上的是一个穿着玫红色抹胸低腰裙的卷发女人,旁边也还不是几个配着枪的保镖,而是一个带着高帽的小号手和一个大提琴手。汤米更喜欢有趣的音乐,而不是政客们千篇一律的演说,在他看来这群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如他在酒馆里见到的醉汉说话有趣,但他不得不听。
时局艰难,我亲爱的儿子比利在三年前离开了我们。一个无辜的人质就这样死在了帮派火拼中。有组织犯罪是这个城市的顽疾,而他却成了受害者。从那一天起,我的人生便是为了根除这顽疾而奋斗!今天是值得庆祝的一天:庆祝我的五十岁生日,庆祝失落天堂的光明末来——把这些罪犯赶出镇子,让他们像老鼠一样淹死在水里吧!吉洛蒂话毕,底下的坐客掌声雷动,他身后的两个能转圈喷射银白色火星的烟花开始旋转,接着左右各两箱烟花开始向海上发射光彩。子弹几乎在同一时刻穿过了他的眉心,汤米拼了命的往低层跑去,子弹在他头顶横飞,鼻子被躲在暗处的人用枪托砸中,汤米痛叫一声,一拳将偷袭者的门牙打碎,沾着血的枪掉在地上,汤米又掰断了那人的指头,然后匆忙朝别处逃窜。他知道自己在跑慢一点就要得到吉洛蒂同样的结局,说不定还没有吉洛蒂风光,议员死在了自己的生日宴,而自己只可能被堵杀在锁了出口的长廊。他经过因混乱而聚拢的人群,追兵紧随其后,一个男人被吉洛蒂的保镖失手打中,汤米才有机会趁着第二波人群的骚动跑到最底层的甲板,开枪杀掉堵在侧廊的打手后,他纵身一跃,跳到刚停稳的小快艇上。快艇像尖嘴箭鱼那样冲了出去。他的心怦怦乱跳,捂着流血的胳膊,回头看向逐渐远去的汽轮,烟花比他在甲板上用余光瞟到的更漂亮。
经此一举,汤米·安吉洛把失落天堂的政客们和其他有权势者吓坏了,有些人给恩尼奥·萨列里至以信件作为自己的的投名状,其中就把包括戈迪·斯蒂芬森——莫雷洛控制地区码头工会的会长,但不幸的是信件送来的第三个晴天,他被发现死在北方公园附近的一个集成仓库的角落,嘴上绑着布条,肚子被刨开一个大口子,肠子全部滑出来,报案的人说他身上全是苍蝇和蛆虫,臭味在隔壁的香肠加工厂都能闻到——他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打开仓库门。
与莫雷洛开战的期间,除了留守在酒馆的重要几位萨列里的得力干将和他们的手下,大部分家族成员租赁几间空敞的临街公寓,并轮流在公寓地板上的床垫休息,其余值班的人守在窗旁,时刻准备向射程内的莫雷洛家族成员开火。报纸杂志上发表了无数篇关于黑手党火拼的报道并为此赚的盆满钵满,失落天堂本就乱作一团的公共秩序现在更是岌岌可危,政府公信力降到了低点,公民们不能忍受在他们生存的环境中有危险分子的存在。
萨列里酒馆的窗户、门口被木板在里面封住,像个地下洞穴。路易吉和莎拉常站的吧台变得冷清——已经没有顾客了,就算他们从地下水管钻出来想点一杯咖啡也无人回答,还有原本是休闲室的地方站着数个持汤冲锋枪的打手。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利说:我和莫雷洛的人碰过无数次面,知道他的德行,他如果早晨一起来想出什么鬼点子要搞人,那他手下的人就最好撅起屁股等着挨一下。
“目前为止一切正常。”吧台前的人拿着枪对着从厨房后门进来的汤米说。后院也站着人把守。
“是你干掉了卡洛?”脸上有两道疤的黑眼睛男人向汤米搭话,他是山姆的手下,比山姆年长六岁,原先在中西部的养殖场打工,汤米和他关系还算不错。
“不是我,是大先生。”汤米拿掉嘴里的烟屁股,这支烟抽的够久了,火星撩得他脸颊快被烫到,他摁在全是烟头和烟灰的白瓷缸内,满是硝烟的战场又多了一个“大突破”牌士兵的加入。“他的头被大先生踩得像个烂掉的西瓜。湿乎乎的汤水留了一地。”
“看来他还是血气方刚啊,像他年轻时那样。”
“没卡洛的血多呀。”吧台里那个瘦高个说。
联通后院的门被打开,山姆走进来。
“下午好,山姆。”黑眼睛男人向他问好。
“下午好。”瘦高个对山姆说。
山姆拍拍手,清了清嗓子,让在台球休闲室的大家都看向他。“现在你们安心在酒馆顶班,什么都的别想,听我的和汤米的命令。”
“咱们没罩着的那些人怎么办?”黑眼睛的男人叫住他,“让他们在店铺里等死?”
“大先生说别管他们了,在事情结束前先管好我们自己的这一摊子。有人站错边了的话,他会记得的。”山姆说。
确认每个人都知晓后,山姆满意地点点头。他扒住汤米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先生在叫你,咱们上去吧。”
上到二楼,山姆指着紧闭的大会议室的门,“大先生在里面谈话,咱们需要在办公室等一会儿。”
“和谁?”
“不知道。”
说着,两人开门进到萨列里昏暗的办公室里,汤米坐到离办公桌最近的那个沙发椅上,将帽子摘下放到圆桌上,山姆坐在圆桌边另一个挨着挂画的沙发椅上。
“来一杯吧。”
汤米说:“我该戒酒的。”
山姆不以为然,拿起圆桌上的酒瓶,给旁边的空玻璃杯倒酒:“别搞笑了,难道有人威胁你不戒酒就和你离婚吗?你连个女人都没有。”
“那倒不是。”汤米接过酒杯,不带任何犹豫地送到嘴边。“新到的白马?”
山姆给自己也到了一杯,然后转着看酒瓶上的标签。
“是吗?”
“你猜对了。”
“好酒。”
山姆冷不丁地说:“托尼被莫雷落的人杀了。”
汤米咽下酒精,“什么时候?”
“昨天,他的样子真的很惨。保利派遣他送信,在十一街那里——原来是禁酒局,现在改成政府在霍尔布鲁克区的选票处。送完信回来的路上被莫雷落手下的人堵在一个大街上,有七八个人一起朝他开枪。然后他就死了。”
汤米歪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托尼,”山姆说,“托尼的尸体是仍旧是尼古拉斯处理的。他回酒馆后心情很低落,差点哭了。”
“可以理解,托尼是他的妹夫。”汤米说,过了几秒他又开口,“这种情况难免会发生。坦然接受是很难的。这还是你教给我的——想要以特殊的身份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自由自在,就不要想太多。”
他知道这座城的规则,说句难听的,要么是你操别人,要么是别人□□,如果他们不出手,被炸死的就是他们的人。总是说人生像从脚下延伸的无数条路,一切皆有可能,但是当一个人起起落落、喜怒哀愁都经历过后,从现在望向过去,就会发现:狗日的,怎么只有一条路可走。年轻气盛时做的事在那时并不会觉得亏心,汤米在经历无数次任务后变得不常自省——这会让人软弱,但日积月累中却早已埋下了后悔的种子。当一个人做一份工作的时间很长时,他往往会忘记他从哪里来,以及他必须经历什么才能达到现在的位置。但他记得很清楚我是如何害死第一个人的。对于剥夺别人的生命无动于衷,这绝非易事。但这是腐蚀一个人的良心的必要步骤,因为这样一个人就可以摆脱他们的人性。因此,在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是超出界限、遥不可及、值得怀疑的。
“你是对的。”山姆说,“我先下楼了。”
看到汤米疑惑的表情,他补充道:”这是你一个人的任务,我和文森佐失败了,祝你好运。“
过了几分钟,萨列里推门进来。门关了一半,外面的人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萨列里回答:“就这样转告,按我吩咐的赶紧去让保利去做,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汤米站起来向中年男人点头问好。
“坐吧。”萨列里三根手指夹着雪茄,径直走到办公桌后边,坐到他的软椅上。
塞尔吉奥·莫雷洛是萨列里发动致命打击的第一个目标,他是莫雷落家族的二把手,向来运气不错,生下来就比自己的领袖哥哥马库·莫雷落更聪明。他控制着工会,而这意味着他能控制整个码头,可以对这座城市进口的任何东西征税。萨列里想要杀了他,这样一来莫雷落的收入所得就会大打折扣,但他的狗屎运总能让他逃过一劫。塞尔吉奥自然知道自己是是莫雷洛手下最能赚钱的人,他的出行和他的哥哥一样隆重,加厚的玻璃与钢板总是和他同时出现。
任务看起来很简单,趁保镖不注意把文森佐给的炸弹装到塞尔吉奥那辆纯白梅赛德斯的低盘上,只需要等待幸运的王八蛋从别墅里走出来,下了楼梯,走到车前,一拧钥匙打火,他就会被炸成烟花,要是恩尼奥·萨列里阁下能亲眼目睹这一灿烂的场面,定然是会放声大笑,就如同他得知在三年前联合莫雷洛对萨列里家族进行了致命打击的吉洛蒂议员被汤米·安吉洛用一把藏在洗手间的左轮手枪射杀在吉洛蒂自己的五十岁生日晚宴上那样。
“关于炸弹,文森佐会给你弄到它的。”萨列里说。
下午五点三十分,天色闷热阴沉到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任何微笑。汤米·安吉洛正在圣心花园街的一个电话亭里,面对着塞尔吉奥·莫雷落的别墅和门口守岗的一个保镖。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疑。炸弹已经就绪,现在是漫长的等待时间,他拨通了姐姐住所的电话。
“喂?伊莎贝拉,是我,好久不见。”
对于工作上的事,他无一例外地选择对家人隐瞒,但家人间的寒暄还是他生活的必需品。
汤米搓了搓脸,“没问题,我周末就回去一趟。佛罗伦丝在学校待着还好吗?自从去年她升到六年级,我都没怎么带她出去玩了。”
“嗯,贝拉,我知道了。”汤米笑着说,顺便留意着车子的情况,“天呐,这有什么可感谢我的?”
“嗯哼,大概下午?我尽量早点过去……”
一男一女从塞尔吉奥的住所里出来。走在前面的是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那双大眼睛好似占了全脸的三分之一,穿着淡黄色的中筒连衣裙,头戴夏季草帽。她向保镖问好。后面的是一个仆人打扮的干瘦男人,头发花白,很显然不是塞尔吉奥。
电话那头伊莎贝拉在仍说话。
“现在我这里有点事,贝拉。先等等。”
汤米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女人。她迈着轻巧的步子靠近梅塞德斯。他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女人修长的胳膊拉开车门,她坐了进去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跟着身体一起往左下偏。
坏事了——偏离计划的事情将要发生,他撇下话筒冲出电话亭,玻璃门因大力开合而被他撞碎。
“别点火——别!”他第一次这么快的奔跑。
他看见女人抬起头,大眼睛满是疑惑。她停了一下,又继续自己的行动。
爆炸了,细小的火星引起强烈的连锁反应——含有能将岩石炸碎当量的炸弹就此引爆,那道淡黄色的身影被火焰吞噬,巨大的声响和裹着热浪的冲击波将汤米拍到地上,跟着女人出来的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也被震晕,脸朝下倒在花丛里。汤米头和耳朵嗡嗡作响,声音震耳欲聋,引爆的炸弹完全遮蔽了他的听力,一时半会儿只能同骨头的表面感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等到灰白的天空中上黑色的重影由多变少,他才大梦初醒般听到到不远处男人的尖叫,他支撑着身体爬起来,脚边炸飞出来的车子零件在燃烧。同样刚从地上起来的保镖晃晃荡荡地走了两步,看到什么后双手捂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汤米·安吉洛嘴里面咒骂着什么,捡起帽子一步三回头地跑回电话亭,拽起晃荡着的电话筒。
“汤米!”贝拉在电话里喊。
汤米挂断电话,重新开始给酒馆的电话拨号。这时候再迟钝的人都能明白任务失败了,塞尔吉奥会跑到不知何处去,幸运之神再次眷顾这个该死的男人。汤米双手发软,摁错了好几个数字,好不容易拨完号码,勉强用胳膊撑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握住手中的话筒,贴到耳朵边,除了接线的电流声外,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
别墅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围裙的女服务生,她目睹了惨状,尖叫一声从门口飞扑过去,“啊!太惨了!让我去看看她!到底是谁干的?!”在旁边试图唤醒老仆人的保镖起身拦住她,从身后抓着她的两个胳膊防止她情绪激动而扑到火里,女仆仍在挣扎,“让我看看她呀——”刚刚的爆炸引来了两三个路人,其中一个穿着针织毛衣的男人过来劝她,三个人互相拉扯着后退。
“快接电话啊……文尼,快接啊…”汤米·安吉洛牙齿打着颤,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浑身上下都因为紧张而发抖,脚踝延伸至肩胛骨的所有肌肉都僵在原地。睁眼盯着地狱般的景象。一个无辜的女人在他眼前因为他而丧命远比杀死无数个吉洛蒂那样的畜生所带来的自身的道德谴责要严重一百倍——他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把尖刀刺进敌人的脖子里,为了让看到这个场面的人长记性,也不吝啬再在那人的脖子上反复划拉几下,可是,牵连到无关的人不是黑手*的风格,有关于将目标人物的加人赶尽杀绝与无差别袭击的指控更是无稽之谈。他不这样做,不光是因为他认为这样被人恐惧,被人唾弃,更多是良心的谴责,他没有办法去说服自己做丧尽天良的坏事后还泰然处之,干脆就不要开这个头。
“汤米?”电话里的男声是那样遥远。
“大事不妙!塞尔吉奥没在圣心圣心花园街……出来的是个女人,妈的她被炸死了!”汤米一拳捶裂电话亭的玻璃,裂痕从被攻击处裂到另一个格子。
文森佐第一次听到汤米安吉洛接近崩溃的声音,他只好在电话里安慰他:“打起精神来,汤米。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想也没用了。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塞尔吉奥吧,他间接害死了那个女人。听我说,汤米,现在塞尔吉奥的运气已经用完了。”
汤米还在喘着气,他尽力从塞满了被炸弹炸死的女人的头脑中分析文尼的话,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点东西,“你什么……什么意思?”他盯着梅赛德斯,嘴唇仍在以微小的幅度地哆嗦个不停。
“山姆和保利已经找到他了——他在镇子对面乔治餐厅里。现在你赶紧回酒馆一趟。”文森佐在电话里喊急了,电流声扰乱了他声音的细节,失真的信号声混杂着急切。
更多的人围在着火的车旁,有人打电话报了警。汤米仍在看那边,任由话筒从手中滑落,他勉强稳住身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纯白色的梅塞德斯炸的只剩黑黢黢的框架,浓烟滚滚。街道远处有男人的呼喊,又有人走过去救倒在花丛里的老人,却被血肉*飞的现场吓得晕了过去。
汤米·安吉洛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车辆,开着自己的车子离开是非之地,从蓝色热带绕到失落天堂税务局,停在朱利亚尼大桥的下方,他本应该直接回到酒馆,但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哪怕是一小会儿,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被方才的事情吓得不轻,现在心里还有些发怵。随着车子的熄火,发动机逐渐冷却,车顶盖里面的发动机杆因为冷却一直发出类似于铁皮弯折的动静。他下车环视一圈,又盯着来时的路,确定没有人跟踪后,点了一只烟,沿着石台阶从小道走到河边,河边钉着矮石柱和铁链,他在河边站了很久,天色还未正式暗下来,但夜晚已在城市的街道间虎视眈眈。鸟群低飞在湖面。一辆白色的小型汽轮鸣笛驶过,水浪溢到石阶边缘。萨列里曾在去解决莫雷罗政府的支持者时跟他说:“这就是生意,汤米,因为某些原因,你喜欢上了鳄梨,你的邻居也喜欢上了鳄梨,大家都喜欢上了鳄梨,然后就会有人去做相关的生意,就有种种的帮派活动围绕着他们产生,这就是生意,这就是现代生活。”这段话是萨列里第一次试图,是一次提醒,更是一次测试,显然汤米·安吉洛通过了。自那之后他已经不再是个简单的司机,而是成为萨列里值得教导的可塑之才,直到现在。晋升是悲是喜以及人们口中的美国梦是否有实现他并不在意,心中的某种激情渐渐淡去了,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但托马斯·安吉洛无可奈何。上车后他打开电台,没有切频道,就这样听着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格雷厄姆肥皂广告,沿着朱利亚尼大桥开往小意大利。
“看来塞尔吉奥比我想象的要难对付一些。”萨列里看着吧台桌上的地图和几张塞尔吉奥模糊的照片。
“保利和山姆也失败了吗?”
萨列里吐出烟圈,缓缓地说:“是的,保利在六点十几分的时候来电,说塞尔吉奥又一次逃了。”
汤米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六点二十五分。他又忘记酒馆的窗户早已被钉上,习惯性向外望去,只有密不透风的木板。他收回视线,轻轻咬住烟嘴,眯起眼睛去看桌上的照片。萨列里说着再次袭击的计划,按压着自己的眉骨。汤米拿掉嘴里的烟,用手指夹着,“当然了,一切听您指挥。”
“我希望第二天的上午就能看到好消息。”萨列里说完便站起来,“回去准备一下吧。”
萨列里上楼后,汤米也起身准备离开。
在一旁默默无言的文森佐突然站起来,用他那毛茸茸的手背摩挲着鼻子:“事情不是那么容易。”
“啊,是的,有点像咱们去年那段艰难的日子,但是……”汤米挑起眉毛,嘴角向下撇,“过去是只有咱们不好过,现在他们也得被搅进来。每个人都岌岌可危。”
“都会过去的。”
“但愿如此。”
“我们相信你,汤米。”文森佐走过来拍了拍汤米的大臂,笑着说,“有时候看到你,就像是看到我的弟弟。”
“谢谢你,文尼。”
文森佐笑嘻嘻地说:“早点回家,汤米。这段时间就别想着找妞了。”
“你这话留着给山姆听吧,失落天堂的花花公子。”汤米展露出笑颜。他握住文森佐的手,用力甩了甩,“明天见。”
“回见。”
与文森佐告别后,汤米开车前往母亲家。母亲和姐姐伊莎贝拉带着孩子早就搬到了新的居所,也在小意大利区,只不过与汤米的房子相距甚远。在丈夫戴维斯死后,伊莎贝拉并没有急着再婚,一个收入微薄的寡妇能养得起一个孩子,还住进了一间敞亮的屋子,很难不引起某些有心之人的注意。一九三四年的春天,有一个声称自己来自巴塞罗那的长腰长腿的男人试图追求伊莎贝拉,公寓所处街道的一家男士鞋店便是他名下为数不多的资产,可得知伊莎贝拉前夫的死因后,往日殷勤谄媚的男人变得对伊莎贝拉避之不及。伊莎贝拉和他谈起这件事时,脸上挂着不知道是可惜还是逃过一劫的兴奋。
他将车子停到了离她们公寓一条街以外的一个露天停车场,步行到了公寓。公寓的大门近在眼前,他那布满茧子的手碰到圆形的门扭,握住几秒后却松开,无力地垂到裤缝。他犹豫了许久,最终靠在小巧精致的双开木门的壁灯下,他压低帽檐,抿着嘴唇,紧盯着地面的裂缝,未干的水渍里倒映着天空。没人知道他那半分钟内想了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他最终离开了门,向自己停车的地方走去。
鞋跟跺在石砖路和再熟悉不过的女声先后钻到汤米的耳朵里。
“汤米!谢天谢地——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
汤米猛地回头。
“贝拉?”
“你怎么在这里?”伊莎贝拉睁着她的绿眼睛。见到汤米,她就和每个西西里女子那样,一连串的话从粉色的嘴唇往外蹦。“看到你没事,我很高兴。我早就在街角看到你啦,可是天气不太好,你也低着头,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还没等我辨认出来,你就准备走了,害得我还得匆忙跑过来。看看我,帽子都快歪了。”
汤米的视线落到姐姐的帽子上。
伊莎贝拉头上戴着棕色的钟形帽,朴素而自然。顺着脖子往下看,她穿着彼得潘领的淡黄色直筒连衣裙,与塞尔吉奥的情妇是那样的相似。
看到这象征着罪恶的黄色裙子,他突然觉得世界在无声地旋转。上帝啊,他心里想,你不肯让我托马斯·安吉洛心里好过。他猛地屏住呼吸,浑身上下的肌肉再次收紧,猛地抓住姐姐的肩膀,又颤颤巍巍地摸上她瘦削的脸颊,眉骨下冰冷的眼神与那双明亮的、绿色的大眼睛交换着呼吸,仿佛这样能从姐姐的眼底汲取生命所需的能量。他感觉有些东西爆裂了,如果说方才看到塞尔吉奥·莫雷洛的情妇被炸的四分五裂就像是给他柔软的装着良知的橡胶袋扎了一刀,那现在就是让这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直接四分五裂。托马斯·安吉洛拼尽全力压下的情感再一次喷发,整个内脏都因为激烈的情绪在不顾酸痛地收缩,向内塌陷,这种憋闷和无助感觉快要让他窒息,心脏被无形的手玩弄于股掌之间,马上就要跳出来。汤米洪水猛兽般的假设让他瑟瑟发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家人,能让她们避免塞尔吉奥情妇的下场的做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和亲缘上的关系诀别。可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呢?他质问自己。
伊莎贝拉很快便意识到——他在害怕,但他在害怕什么,伊莎贝拉无从得知。极克制但又不失疯狂的眼神和略显神经质的行为将伊莎贝拉吓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弟弟身上发生了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汤米,你怎么了,从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时你就不对劲,是出什么问题了吗?”她伸手搭上汤米的手背,“告诉我呀……”
小时候托马斯·安吉洛的睡眠很深,每次暴风雨夜后的平静清晨,母亲都会问他:“汤米,你被吵醒了吗?”他无一例外,全都是:“没有,我一觉睡到天亮!”这时候在旁边抽水烟的父亲则会哈哈大笑,八字胡跟着一起抖动,说汤米不愧是安吉洛家的男子汉,母亲和姐姐也笑了,说汤米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将来会因为简单的生活而感到幸福。他那时年纪太小、懂的事也太少。现在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肩负起家庭与家族的重任,懂的事情翻了不知道多少番,夜不能寐的日子与日俱增,无数的困扰接踵而至。事情比我想的要复杂的多——汤米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愿看到亲人因为自己而陷入危险的境地,他甚至不允许有关的设想在脑中浮现,可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给这种设想的成真添砖加瓦。他几乎是在呻吟,拇指抚摸上伊莎贝拉的眉毛,哆嗦着嘴唇。
“我似乎做错事了,贝拉。”他喃喃自语道。他没有勇气去告诉亲人——自己杀了一个父亲的孩子,杀了一个母亲的女儿。
“什么?”她没听清楚。
“抱歉,我只是……见到你太激动了,”他缓缓垂下睫毛,显然已经平静下来,松开捧住姐姐脸颊的双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的肩上,“我们上楼吧。”
屋内的窗子开了一半,预示着将要变天的冷风吹打着窗户,窗外还有一丝光亮,但伊莎贝拉还是打开了灯。门口的壁橱上挂着象征着驱除邪祟的三曲腿美杜莎挂饰,大概有三个餐盘那么大,金色的涂料填满了美杜莎的蛇发,她化着浓艳的妆,三条弯曲的腿分别从她的头顶和面颊的两侧伸出,麦穗填补了其他空隙。汤米对这个陶瓷制的漂亮东西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究竟是阿巴迪在自己父亲在世时送给他们一家的,还是母亲在市场上淘到的二手货?无论怎样他都希望美杜莎能够保护母亲和伊莎贝拉母女,哪怕是将伤害她们的不怀好意者化成石头也好。一家人的合照被放在壁橱里最显眼的一格,旁边是一盆矮小的植株,看起来吸饱了水。桌上放着拆开了一半包装的查尔斯顿糖果和几根彩色蜡笔。
汤米坐到沙发上,摘下帽子放到沙发旁。伊莎贝拉从袋子里拿了两个苹果和一个橙子,去厨房洗了洗,放在果盘里端过来,然后像照顾小时候的汤米那样将果盘推到他面前。
汤米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伊莎贝拉像是早就猜到了弟弟的心思,她说:“妈妈出去买牛奶了,半小时后回来。佛洛伦丝在学校。”
“挺好的。”
汤米拿起还留有水珠的苹果,咬了一口,咀嚼几下便吞进肚子里。
“好吃。”
“你突然过来,有什么事情?”
“不是要紧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这段时间不会经常过来了,要照顾好自己。”
“你应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贝拉,你也不能说。”汤米说。
“你在瞎说什么呀,汤米?”伊莎贝拉慌张地笑了。
一直以来让伊莎贝拉感到奇怪的是汤米先前还会劝她们搬来一起住,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提及这件事,回来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汤米给出的解释也让她难以信服,如今这番话更是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汤米看着姐姐勉强展露出的微笑慢慢拉长,最终消失。“我没在瞎说。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这里指一切都一切。我以后会照常给你们寄钱,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放心,你们会一直住在这里的,佛罗伦丝的学费也会包括在内。“
“你又在说怪话了,我们是一家人啊,汤米。”
“老天,我不能……”我不能将你们至于险地,你明白吗,汤米想,他扶住额头。
“又来了。”
伊莎贝拉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挡住了琉璃般的眼珠。她走到开放式厨房,背对着汤米,拧开摩卡壶的盖子,拿出粉槽,将粉槽在倒置并对准脚边的垃圾桶轻轻甩了甩,结块的咖啡渣落到垃圾袋里,一些碎末粘到桶壁上。
“不用煮咖啡,我只是来坐坐。”
“喝一杯吧。”
“我一会儿就走。”
伊莎贝拉的怒火突然被这不痛不痒的话语激起,粉槽被她摔在厨房台面上,骨碌碌滚到了边缘,摔到地上打了几个旋,停住了。
“我受够了,汤米,你从来不告诉我们你在干些什么,我不相信仅仅是为一个你口中的大人物当司机就能得来这么多钱。”她对着窗户咆哮道,没有去看汤米。接着软下声音,“ 我宁愿你从没有去帮什么大人物做事。就像原来那样,不好吗?”
“然后我们去成为霍尔布鲁克贫民窟的一员?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去为那位先生做事,一切真如你想的那样,佛罗伦丝该怎么办?”
“别描述的像是你是被逼无奈。就好像你是无人理解的西部英雄。”伊莎贝拉说。
面对姐姐的误解,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自己只是想要她们不被卷入斗争的漩涡。
“那谁会帮助我们?市政大楼里面的是一群躲在办公桌后面的肥头大耳的蠢货。”他低声说。
“男人总是这样,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我不想再和你聊下去了……”
“抱歉,贝拉。”汤米第一时间说,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服外套,拿起沙发上的帽子。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是有什么事还未完成。
她看到了汤米垂下的眼睑,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跑到汤米面前,拉住他的袖口。似乎是在懊悔刚刚自己的歇斯底里。
“原谅我,汤米,刚刚我说错话了……请一定要原谅我,忘了刚刚的那些话吧,它们是假的。”
汤米抬眼望着姐姐。伊莎贝拉并没有从中看到愤怒和无奈,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
“我们只是想多见见你。”
汤米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温柔地说:“我也离不了你们。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同样感到幸福。”
“那你为什么……”
“事情也许很快就能结束,也许要持续很久。在这之后我还会过来的。你要照顾好妈妈和佛罗伦丝,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打电话告诉我。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汤米从怀里掏出一叠十元的钞票,强硬地塞到姐姐怀中,扣着她的手指让她牢牢地拿住。他意识到姐姐想要把钱推回去,又不由分说地掏出一叠钞票塞到她的围裙兜里。“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妈妈和佛罗伦丝——可爱的小姑娘,她值得最好的。如果有声称自己是我朋友的陌生人问起来关于我的任何事,你就说你早在前年就与我彻底断绝了关系——关于你的弟弟托马斯·安吉洛的任何事你一概不知。”他平静地说,仿佛在描述一件与自己不想干的事。
“哦……别这样……”她呻吟道。
“你又在哭泣了,贝拉。”
“我的眼泪惹人烦。”
“不是的。”
“就算是又怎样?”她忿忿地说,“我做不了主。”
汤米他抬手替姐姐抹去眼泪,又吻了吻姐姐的额头。汤米暗自叹息着。姐姐的眼尾像是之前老旧出租屋里阀门失灵的水龙头,只不过水龙头在他从门房借来的一个生锈榔头和几枚螺丝钉的帮助下恢复正常,而自己却怎么也止不住这来自心灵的泪水。
“那我走了。”
“我送你下楼。”她吸着鼻子,跟着汤米走到门口。
“不用了。”汤米低头吻了吻姐姐的发旋,然后拧开门把手,开门走了出去。
伊莎贝拉伸手去拉汤米,但被轻轻地甩开,汤米已经走了几级台阶,她快走跟上,攥住汤米的衣服后却得到了驱逐。
“回家去吧,贝拉,回家去。别和妈妈说你见到了我。”他掰开姐姐攥住自己外套的手指却舍不得再一次甩开,只是将她的细手攥在掌心,“算我求你了,贝拉。”说完,他松开姐姐,转身下楼。
“汤米!”
“别再跟过来了。”
伊莎贝拉在楼梯间大喊着让汤米回来,但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压着帽子低头往前走。
凉爽的微风从楼道顺着扶手飘到汤米的手边,他每往下走一步,松散的寒意就越发明晰,他就越发深切地意识到人间温情的遥远,他不知道这算是解脱还是更隐晦的枷锁。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穿过地下管道冒出白烟,姐姐的声音最终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他已经走到大街上了。
果不其然,天空已经飘起小雨,失落天堂恢复了她夜晚的五光十色,店铺展台灯光下猩红的帘布让他想起了和莫雷罗家族大大小小的火拼,雾蒙蒙的雨丝与掉皮的绿色的灯柱在蓝紫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他走到停车地点的树下,马路上车辆行驶的沙沙声忽近忽远,不远处从酒馆里出来的酒鬼还没迈开第一步便沿着楼梯一路滚到路旁的垃圾桶上,铁盖子咕噜噜地滚到一边,也许是雨夜放大了所有事物的响动,盖子叮当声通过空旷的街道,钻进汤米耳朵时略微刺耳。身着蓝色制服的警察从黑暗走出来,他的肩膀淋湿了。帽徽和肩章在破了灯罩的路灯下闪着光,他蹲下来跟满脸汗液和雨水的醉汉说了些什么,想要拉醉汉起来,可是烂泥般的男人毫无反应,紧闭着双眼,在警察拉着他的胳膊拖行他时,嘴里面还在嘟囔着什么。最后警察把他拖到了酒馆旁边店铺的屋檐下,店铺早已关门,玻璃展示窗内的帽子和皮鞋连同醉汉屁股上沾着的烂树叶一起被抛弃在城市的角落。远远地望去,安静的醉汉像极了淋湿后的一袋盛满了剩菜剩饭的厨房垃圾。
风和冰冷的雨水掀起汤米的外套和裤筒,他收回视线,摸了摸湿湿的脖子,打开车门坐进去,没一会儿他开着车子,连同无数奔走的人们,消失在失落天堂五光十色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