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九到藏书阁的时候，皎冬在一楼大堂的长木桌边翻着书。

    “皎冬，怎么了？你说的新的发现是什么？”祝九关上庄严厚重的大门，走到皎冬身边。

    皎冬小小一个人，脸上表情倒是凝重得很，颇有成年人的风采。

    呃，忘记皎冬并不是如外表一样只有十几岁了。

    祝九摸摸脑袋，收起心里的感慨。

    皎冬等他走到旁边，把书往他面前一推。祝九低头看去，泛黄的书页上一排大字尤为明显：永生不得出，出则必受反噬。……终将归来。

    祝九看了这排字，拧眉，去翻书页，却发现这整本书除了这两句话，再无其它，全为空白。

    看痕迹，似乎是被人特意隐藏的。

    “你从哪找到的这本书？我记得藏书阁里没有这本书吧？”祝九不由得有些心浮气躁，手中不断翻着书。

    皎冬看了眼快要散架的书，“行了，九哥，别翻了，以后说不定还要用到这本书呢。”

    祝九动作停是停下了，却未发一言，沉默地盯着合上的书。

    书的封面也是一片空白。

    “我在那个空间附近捡到的。”

    皎冬的话瞬间惊起祝九的视线。

    皎冬继续说：“九哥，我知道你一直很在意这些，但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哪怕再等上千年，甚至上万年，也仍然可能对这里、对我们自己一无所知，这本书说明不了什么。”

    皎冬说的祝九的确很明白。他比谁都深有体会。

    “我原本是去边界的霖树林里看看，意外捡到这本书。”

    “你在找宜秋和王座里霖树林的关系？”祝九的疑问意味并不强，只尾音微微上扬，语气平静。

    皎冬有些意外：“九哥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除了你，在霖树林待得最久的就是我。”祝九这时抬眼，“噢，也是，你那会儿法力不稳，不太记事。”

    霖树长满王座的第二年，法力异常好些年的皎冬突然自己跑到霖树林里安了个家，自那以后，他就一直住在霖树林里。

    而祝九，向来是对王座里任何被大家习惯的“不同寻常”非常关注。从霖树出现到它长满王座的一年里，祝九都经常往霖树林里跑。不过结果仍然令他大失所望。他再次得不到任何发现。

    王座里的一切，全都是蒙了一层又一层的雾，让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口。

    “宜秋刚到的时候，我就发现她的气息跟霖树林里的很像。后来看你那样的表现，也就确定了。”

    皎冬面色上流露出些许犹豫。

    祝九瞥他一眼：“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查？”

    祝九兀自笑了，他看向藏书阁高高的穹顶：“一，我跟她们在一起，就想着也许能从她们那里得到消息；二，我很忙。我得看好她们，弄清楚她们究竟怎么来的王座，又有什么目的。不过后来帮助她们是想做就做了，不在我原本预料之中。”

    “九哥，你害怕了吗，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查你阿娘的事了？”皎冬语气是明显的不赞同。

    皎冬手颤了颤。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眼回答：“没有。”

    “那你怎么解释你这次一反常态的表现？宜秋姐姐的事不查，突然冒出的空间也不查？”

    “我不是要帮他们铺路吗，还要帮着照顾受伤的人，还要查宜秋的病情……还有琐碎的小事。”

    祝九说得不假，他这几天也确实忙。不过皎冬很清楚这不是他的实话。换作以前，祝九会和齐文他们一起试图查那个空间的消息，但这次，他只提供帮助，完全不参与他们的调查。

    但他又没有真的放弃。他还是想在陶宜秋身上找一个希望。祝九对实验小队的人格外注意，虽说是必要和本性使然，但也暗含不少私心。

    他只是不敢直接去查了。他害怕一无所获的结果。

    他感受过太多次那样无能为力的绝望了。

    -

    “我们刚见到宜秋，就感受到她身上有和霖树林里一样的气息。皎冬一直在查这件事，这本书上的话和我们之前的猜测也吻合。”

    祝九盯着地面：“我跟你们说过，我的前辈们很多试图离开这里、探索这里的，都消失无踪了，虽然大家都说她们大概率是没命了、魂飞魄散了，但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总是奇怪出现在王座的东西，我一直查不出缘由，但宜秋来了。”

    说到这祝九忽然抬起头，谢长夜也顺着他的动作抬头。祝九眼一眨不眨地和谢长夜对视：“我猜宜秋是我们王座的人。在她身体无缘无故虚衰的时候，我就怀疑了，现在，我几乎要信以为真了。”

    祝九停了停，本来想继续说，却口中艰涩，再也说不下去。

    谢长夜摇摇头，转身采药：“都是你的猜测，没有切实证据，就不代表什么。”

    祝九看着他，几度张口，最后还是安静地和他一起采起了药。

    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谢长夜不想相信，他也并不愿意相信。

    直到将这一片药草采完，谢长夜才沉声问：“你们猜测你们的前辈们还活着，而王座之所以总是莫名出现各种东西，是受到她们的影响？”

    “是，这些东西就是她们现在所在地方有的。”

    “其它东西也有特殊气息？”

    祝九拿篮子的动作一滞，他看向谢长夜：“你这样问就很没道理了。在见到宜秋之前，我也不觉得霖树林的气息特殊。”

    谢长夜“嗯”了声，“单凭气息不能说明什么。宜秋和我们都是在南砚出生长大的，没有你们这么大的年龄。她自己也没有所谓的前世记忆，来到王座之后更没有记起特殊的事情、没有觉得这里熟悉。”

    祝九有些担忧地看着谢长夜自顾自地说这一番话。谢长夜显然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为什么呢？因为谢长夜骤然反应过来，南砚这座城市本来就奇怪。它充满疑点。

    新世界诞生以来，很多地方、很多事都很奇特，以致于他们常常忘记那些“不寻常”，而潜意识把它们当作正常。

    南砚的他们，为什么从出生那一刻就对它无比眷恋？

    南砚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离开南砚，他们真的还活得下去吗？

    谢长夜脑内蓦地一阵眩晕。

    “谢长夜，你怎么了？”陶宜秋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她面色焦急地跑到他面前。

    她的面容在他的眼里却越来越模糊。

    下一瞬，几道喊声同时响起。

    “谢长夜！”

    -

    谢长夜做了一个好像很长却又好像只是几个瞬间的梦。

    他看见陶宜秋的身影在他眼前由清晰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如烟雾般逐渐散去。

    陶宜秋的身影完全看不见的那一刻，他脑中响起巨大的嗡鸣声。他连伸出手去抓住陶宜秋的力气都没有。

    他紧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海里。

    阴沉的云雾铺满他头上的整个天空，他的身体向海水中滑下，就好像有一双手在轻轻把他推入深渊。

    很快，他的身体完全没入海中，海水大股大股地涌入他的口鼻。

    就连身体里也好像在不断被水灌入，他整个人陷入强烈的溺毙感中。

    ……不对。

    ……不应该这样。

    他的心里冒出这两句话。

    不该这样……

    那应该怎么样？

    一道属于他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

    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了一连串泡泡。

    只是转瞬间，他跌落在地，他狠皱着眉抬头，一缕光落在他通红的眼尾。

    他与这片生机勃勃的树林格格不入。

    霖树林。

    他将将辨认出这片林子，手边的泥土就一松，毫无预兆地开始下落。他撑着地面的手一个不稳，紧接着整片霖树林都开始往下塌陷，他只能任由自己陷进深渊。

    宜秋。

    视线陷入一片黑暗时，他无意识地想。

    眼前忽然有了颜色。

    下雨天，小巷里，她站在他的伞下，言笑宴宴。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呜咽出声。胸口处生疼，他就像一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即将被踢出所有场景之外。

    “轰——”

    惊雷声乍起，足以打破整片天幕。

    “宜秋！”

    谢长夜猛地从床上翻了起来，还不知道怎么“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他浑身痉挛，眼神失焦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汗珠刹那间布满了他的额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谢长夜这么狼狈的样子。

    温川山首先反应过来，夺门而出，用最大的声音喊人：“宜秋！”

    陶宜秋正在外面熬药煮粥。

    听到温川山急切的喊声，她立即意识到谢长夜情况有变，猛地撂下菜刀就往木屋跑。

    温川山刚跑出门几步，迎面就见陶宜秋跑来，他连忙止住脚步跟在陶宜秋身后折返回屋。

    陶宜秋两步并作一步跃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谢长夜，匆忙跑到他面前蹲下。

    她马上发现谢长夜的眼神没有焦距，像极了灵魂出窍的状态。

    “谢长夜？谢长夜？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陶宜秋，我在这。”

    陶宜秋仔细地观察着谢长夜，说完话等了一下，发现谢长夜身上痉挛没停，仍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她面色焦急地四处看了看，脑子飞速转动。

    有什么办法？

    她胸中像是压了块大石，偏偏这时想不到任何方法。祝因姐棠竹哥一时半会回不来，祝九要是有计可施就不会在一旁干看着……

    她胸中之气急得都烫起来，脑中微微眩晕，她强压下自己身体浮出的不适，正欲再想对策，就在这时，谢长夜忽然用力抱住了她。

    她整个人一僵，未免有些没反应过来。

    胸中之气瞬间松了，呼吸得以释放，她有些重地呼吸起来。

    她低头看谢长夜，“谢长夜？能听到我说话吗？”

    谢长夜将她整个人牢牢地禁锢着，她便抽不出手去拥住他。

    谢长夜没有吭声，接着，她就察觉到不对劲。谢长夜把头埋在她胸口，她无疑是第一个发现他行为的人。

    “……谢长夜？”

    屋里的其他人见此又担心起来，但又想着给她们留空间，没敢上前。

    楚遥清小声问：“怎么了？”

    陶宜秋一时没回答，她看了谢长夜的后脑勺一会儿，才勉强露出个笑容轻声说：“你们先出去一下吧，好了以后我叫你们。”

    她眼睛微弯，但眸中神色难得的有些脆弱。

    谢长夜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