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从那天开始，巴尔就很少回家。他很忙，忙到不愿意进到王都的辛德拉都开始时不时地去看他。她已经摸清了巴尔的工作时间和路线，有时制造巧合路过，有时坐在屋檐。当然也有被不明所以的士兵追着满城跑的时候，幸好跑得快，但还是被父亲揪着教训了一通。
不知怎的这件事被巴尔知道了，于是他抽空回来了一趟。
辛德拉还是比较爱面子的，被爸爸和哥哥两个人轮流说了一番后就没那么嚣张了。
前一晚收到了珍夫人的来信，辛德拉才发觉又一个月过去了。整日都呆在壁炉前烤火，几乎忘记了逐渐转凉的天气。
是要去取宝石，辛德拉就不再自己到都城去，换上宽厚的斗篷后登上停在府邸前的马车。
“小姐，下雪了。”
女仆的声音在耳边传来，辛德拉将注意力转移到车窗外。
田野不再金黄，大片的土地裸露在外，雪花落在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依旧很美。辛德拉趴在车窗上，心里想的却是森林的雪景。那里也很美，比这里美多了，那些危险系数高的魔物已经在各自的领地中休息，只剩下一些没什么威胁的小兽在森林中寻找过冬的食物。
去年的这个时间她还和阿芙在森林中打猎。
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这些，也许是想念在森林的那段日子，也许是想念她。
隔着车窗，雪越来越大了。
“今年的雪是不是下得有点早。”
女仆回应，“是，今年也没有去年那样炎热。”
也许她不应该期待今年的森林，被引诱失控的飞龙在森林肆虐，可依旧没有进展，反而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又有一批人失踪；也许她该去看看，阿芙和她的同胞可能还在森林，可她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愿。
因为下雪，辛德拉要求直接将马车开进商业街。女仆本想着和马车一起等在工作室外，但辛德拉要她一起进去。
“辛德拉小姐，应该是我过去的。”珍夫人一脸歉意地站在门前迎接辛德拉。
辛德拉解下斗篷，女仆接过，珍夫人带着她们进到她的办公室。
“没关系，工作室一如既往的……繁忙。”
“虽然感觉您话中有话，但说的没错。”珍夫人的助手推开门，四个人先后走进去。辛德拉提着裙摆坐在沙发上，女仆站在她身后，珍夫人带上黑丝绒手套走到工作台前端起金色托盘，助手单膝跪在茶几前倒着红茶。
“需要加奶吗？”他问。
辛德拉笑着点头。
“忘记提醒你了，辛德拉小姐喜欢甜食。”珍夫人端着托盘走过来，“他是莱斯的弟弟，两个人最近交换了工作。”
莱斯就是珍夫人之前的助手，兄弟两人长得很像，就连珍夫人自己现在都容易搞混。
助手将加了牛奶的茶杯放在辛德拉面前，随后回到珍夫人身边默默站定。
“您上次说剩下的材料让我自己看着办。这个花冠怎么样？”辛德拉垂下眼看着托盘上的花冠，珍夫人继续说：“切割完美的七颗红宝石，一百二十六颗小钻，蔷薇花型。”
她在介绍着，但并没有错过辛德拉眼底一闪而过的漏神，于是她笑了一下，“看出来了？那天公爵来过，给了我花冠的设计稿。您应该听说了我家的那位老工匠打算辞职回乡了，接到这份设计稿他推掉了所有事，这一个月始终专注在这花冠上，这是他的最后一件作品。”
“他人呢？”辛德拉问。
“清晨就离开了。看来您很喜欢。”
辛德拉没有回答，她的手伸向旁边的饰品。另一只手摸向侧腰，两柄长剑出现在腿上。辛德拉正把饰品装在剑柄上时，珍夫人问：“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巴尔。”辛德拉突然说着哥哥的名字，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眼神却落在珍夫人诧异的脸上，她笑着，解释道：“我的剑是巴尔帮我藏起来的。”
“您真聪明。”
“这个回答就当是你辛苦的答谢。”
两颗红宝，一颗嵌在护手上，一颗被制成挂坠挂在剑柄尾。
珍夫人的助手拎着装有花冠的盒子跟在辛德拉身后，直到将她送上马车。
地面上已经形成薄薄的一层雪，车轮声响，马车驶离了商业街。王都的夜生活也很精彩，临近黄昏，就已经有许多商贩开始忙碌，街上的居民也增多。
辛德拉问：“你有来过王都吗？”
女仆摇头，随即辛德拉摇响车上的挂铃，马车停下了。
“小姐？”女仆慌张地站起身，看着辛德拉自己推开车门走下去，连忙跟上。
“小姐？”这一声是车夫叫的。
“我们逛逛，不能浪费这场雪。你可以去找间小酒馆坐坐，只要不喝酒，今晚所有的花销我来结。”
车夫和女仆仍愣在原地，而辛德拉直接握住女仆的手腕，带着她走入人流中。
9
“其实我也很久没有好好在这里闲逛了。”
辛德拉在前面走着，自顾自地说话，偶尔在贩卖小物件的摊贩前停下。一路上几乎没有引起人的注意，斗篷上的帽子罩住了她大半面容，那些人也就把她当作是寻常的贵族小姐。
“你冷不冷？”辛德拉问。见到女仆摇头说着不冷，还是引着她朝不远处的巨型篝火走。
在路中央，不腐不朽的伊特弥树干架起高高的篝火，火焰直冲夜空。直到第一场春雨来临，篝火才会熄灭。象征着永生的伊特弥树减淡了火焰的压迫感，围绕着篝火有许多人，有人在吹奏短笛，有人在牵着手跳舞，伴着噼啪的燃烧声，远处的欢声笑语渐渐传到这里。似乎是为了纪念什么，王都的居民总会在初雪的这一日聚在一起。周围有烟火在绽放，小朋友在其间跑来跑去。
已经可以看清人影，一阵又一阵的热浪也传过来。
辛德拉走在前面，带着女仆过去，她说：“前些年巴尔带我来过，我记得这边有卖浆果酒的，味道不错。”
女仆意识到辛德拉是为了找一个玩伴，也没有制止她，跟着她继续走。
“辛德拉小姐。”
……
辛德拉停下脚步。
“你有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吗？”她问。
“没有，小姐。”
……
“辛德拉小姐。”
第二声，辛德拉终于从嘈杂的环境中分辨出声音的来源，她转过身体，看见了小巷中的人影。
辛德拉微微屈膝，“殿下。”
“晚上好。”肯特站在楼影里，笑着回应。
女仆在听到辛德拉的称呼后也连忙向肯特行礼。
肯特看见了也回应着，转头继续喝辛德拉说话，“是来找阿尼巴尔的？”
辛德拉摇头，“不，今天就是来逛逛。”
肯特点着头，问：“介意我一起吗？”
辛德拉愣了一下，很快向一旁撤了一步，伸出手，“请。”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却吸引周围路人地目光，两人都不在意，但更准确地说是没有注意，尤其是辛德拉。她回过头叫女仆，是在这时候发现的。于是辛德拉默默地重新戴上兜帽。
“冷了？”肯特发现她的动作，“那边有为人准备的长椅，去烤烤火？”
“好。”
肯特挑了一个没有人坐的的长椅，两人还没有走到，女仆就已经小跑过去拍掉上面的积雪。
“还记得我说的浆果酒吗？”辛德拉刚坐下就问女仆，女仆点头，辛德拉接着说：“去买几瓶，回家带给爸爸喝。”
就这样，女仆被她遣走了。眼下只剩他们两人坐在这里，幸好周围很热闹，也不至于冷场。
打破沉默的是辛德拉，她问：“您到这里是巧合吗？”
她的帽子仍戴着，肯特侧过头只能看见她的鼻尖，不知是火光还是冻的，她的鼻尖已经红了。
“是巧合呢？”肯特问。
辛德拉立刻答：“那您实在是太悠闲了。”
听到辛德拉的评价，肯特突然大笑两声。随即，笑声戛然而止，“总觉得你在防备我。”
辛德拉也笑着，“怎么会。”
“虚假。”
辛德拉脸上的笑容就这这句话之后僵住，很快，她整理着情绪，装作不在意地样子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
“起码比前两次我们见面。”
“那是意外，我并不觉得这次是巧合。”
“所以呢？”肯特又反问。
辛德拉摇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有个小男孩捧着一个小皮箱走到两人面前。
“好吃的水果糖，只要五个铜币。”
气氛就这样被他轻飘飘地打破，看着小男孩期望的眼神，辛德拉面露难色，她下意识看向肯特，肯特耸着一下肩，脸上写着“我像带钱的人吗”的表情。
男孩的双眸闪亮的像星辰，辛德拉只能叹口气，从手包里拿出一枚金币，“都要了。”
不止是小男孩，就连肯特都是一脸不可置信，他看着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接过金币，然后将箱子上的糖果一袋又一袋地放在辛德拉的裙子上。
也许是怕被抢，小男孩把金币藏进衣服的最里面，然后就这么拎着箱子一蹦一跳地走了。
辛德拉盯着堆成小山的糖果，肯特也盯着，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对视。
“您要吃吗？”她拎起一袋糖果。
肯特伸手接过，“谢谢。”
“宫廷难道不会限制您的饮食吗？”
肯特摊开手，“也许是他们不在意我吧。”
“您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这次，辛德拉摘下兜帽，认真地看向肯特。
“真的没有。”
他回答得也很认真，笑容也依旧和善，只是辛德拉仍然没有相信他。
“是为了近身骑士的事吗？”辛德拉试问。
肯特摇头，忽然抬起手靠近辛德拉的头顶。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下意识后仰躲开，“哗啦啦”的一阵响，裙子上的糖果悉数掉在地上。肯特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他咳了一声，继续伸手，拍了拍辛德拉的发丝。
“飞过来了片木屑。”
听着肯特的解释，辛德拉倒吸一口气，“谢谢。”
“不客气。”
说完，肯特蹲下身，将掉在地上的糖果一个个捡起来。
“放这里就好。”
肯特抬起头，看见辛德拉拉开了一个红色的布袋子。
“这……装得下？”
辛德拉点头。
就在她收紧袋子口时，她又问了一遍：“真的不是为了选骑士的事？”
“我要怎么说你才会相信？选拔是为了太子，和我没有关系。”肯特站起身，站在辛德拉身前俯视着她。
“我相信您。”辛德拉脱口而出，“毕竟我还欠着您人情呢。”
辛德拉主动提起，肯特才想起来这件事。
“作数？”
“作数。”
肯特再次坐下。
“最近有一件事很让陛下心烦，自然公爵也很挂心这件事。”
辛德拉看向他，又观察着周围的人群，“为什么和我说？”
“因为我知道你在意家人。”
辛德拉大概清楚父亲这段时间在为什么事烦忧，只是没想到肯特会主动和他说“用这个还人情？”
“看你怎么认为了，决定权在你，辛德拉小姐。”
“如果是那位所谓的‘内奸’，那我无能为力。”辛德拉在肯特开口前率先说道。
肯特打开糖袋子，挑着糖果，“这是政事，我要说的当然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是黑龙，我们见过的，在那晚的森林。”
那晚之后，肯特专门调查过加布里埃尔家这位很少露面却极受家人宠爱的女儿。这不是秘密，很容易查出来，既然他能查出来，陛下肯定也早就知晓。
所以他对辛德拉说出那晚的黑龙……
“殿下是要我杀了它？”辛德拉已经猜到肯特可能知道她的能力了，试探着，“不可能。您也见识过那条黑龙的级别，它已经活了上百年，公国内没有术师能解决它，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普通人？”
“辛德拉小姐，不要妄自菲薄。”肯特笑道：“森林有森林的平衡，我并不需要你杀了它。只是你也清楚，因为它公国失去了许多勇士，其中就有我的朋友。”
“殿下是想要我救他？可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您的朋友肯定……”
“我知道。”肯特打断她的话，“可总是要见到他的尸体，将他安葬，是吧。”
辛德拉沉默许久，终于，她问：“是谁？”
问完，辛德拉就看见一个画卷渐渐显现，肯特递过来，“这是他的画像。”
辛德拉接过之后并没有打开，而是问：“如果我没有找到他呢？”
“没关系。”他这样说：“如果你觉得麻烦也可以不用找，我可以等讨伐队的消息。”
肯特看着辛德拉将画卷收进袋子里，就知道她愿意接下这份请求。
“可这和我的家人有什么关系？”
肯特像是知道辛德拉会问，耐心地解释说：“辛德拉小姐一直在府邸中生活，进到王都注意力也只在阿尼巴尔身上，自然会忽略掉那些流言。近一个月来那些在森林中失踪的勇士们的家人怨声很大，他们反复要求见到他们的孩子，如果找不到就会有新的队伍被派进去，一日没有结果，城中的人就多一分危险，你说什么时候会轮到阿尼巴尔？”
辛德拉突然想到那晚巴尔浑身是血回到府邸的场景，不免一阵后怕。
肯特接着说：“虽然我很不喜欢这个词，但是能者多劳，眼下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只有她。
辛德拉突然有些可怜这位不受宠的王子。肉眼可见的位置，她看不到随侍的人，她也能感觉得到肯特身边并没有侍卫在暗中保护，切切实实只有他一个人，不像太子有那样隆重的排场。
她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