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又是个阴天,雨将下不下的样子。
方子彤来店里兼职了,看着李攀椅在楼梯口盯着手机发呆。她挪步过去,好奇地偷偷瞄一眼手机界面,屏幕里是个胖胖的女人,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
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李攀按灭手机,若无其事走去了收银台。
离约定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一周多,而阿琴至今仍未有要联系她的迹象。她已经没什么耐心再等了。
趁着方子彤能帮忙看店的间隙,她预备下午再去一次疗养院,找阮迈套点话,然后直接上门找阿琴。
快到中午,李攀出了趟门,买完菜回来,就看见许采芝又坐在超市里了。
对上她的视线,许采芝强作镇定:“我在店里太闲了,过来找子彤玩。”
李攀没说什么,绕过她们上二楼去清点库存。
不一会儿,又听楼下喊:攀姐!电脑又罢工了!
李攀啧一声,把脚下的纸箱一踹,应道:来了。
然后她又看见张穆山站在收银台前,手里又拿盒烟,这次买的是细支玉溪。
熟悉的场景…
方子彤转过头来看李攀的脸色。她认出来这个顾客是上次和老板差点起冲突的那位。
而许采芝也认出来,他是那天晚上给李攀包扎的“热心居民”。她凑到收银台来和张穆山打招呼,张穆山微微点下头作回应。
李攀忽然笑了,这电脑上次她清了一下后,就没再卡了,怎么张穆山一来就又犯病了。
她对方子彤说:“估计今天又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方子彤抿起嘴不敢应,又暗暗瞄着这个买烟男人的脸色。
“不干净的东西”懒得和李攀计较,当没听见,说:“打火机拿两个。”
李攀俯身从柜子里甩出来两个进烟给的赠品打火机,这回控制了力度,打火机很识相地停在柜台边缘。
她说:“烟30,直接扫。”
张穆山扬了扬打火机。
“不用。本来也是准备当垃圾扔的。”
张穆山:“……”
李攀没去看他,专注着教训电脑,然后发现电脑彻底卡死了。她重重摔了下鼠标,直接按下关机键。
张穆山还没走,李攀终于抬眼:“还买什么?”
店里安静了几秒,才响起一个声音:“钱为什么不收?”
张穆山说话时语调平平,也没什么表情,但因为他本身眼角走势往下,又习惯性抿紧双唇,导致他面无表情时也显得有些严肃,看起来像在责问什么。
方子彤想:收了啊,不是30吗?
李攀却知道他在问微信那一千的“赔花钱。”
那晚两人在楼梯间见过面,但张穆山忙着给她处理伤口,倒把钱的事情给忘了,今天又见到李攀,才想起来花主人还没收钱。
“我爱收不收,管得着吗你。”
“……”张穆山忍了忍,才说:“那花这事就算过去了。”
“你说过了就过了?”
“……那你要怎样?”
李攀不说话,又低头去摸鼠标。
张穆山拆了烟,含在嘴里,李攀瞟一眼他咬烟的唇,说:“别在我店里抽。”
……
张穆山仍含着烟,只是没点。他看着李攀说:“坦诚点行么?多少钱才能算。”
李攀又把鼠标一摔:“我那些花是你几个臭钱能比的?我告诉你,这事不管多少钱都过不去!”
她顿了下,笑了声:“要不你现在就去给它们陪葬吧。”
张穆山垂眼看着李攀,而李攀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对峙。片刻后,张穆山一句话都没说,转身想走。
“喂!”
张穆山回头。
李攀道:“我院子里的水管,你还没给我换。”
“已经一周了,我发信息问你,为什么不回。”
发信息?张穆山打开手机,点开微信,才看见她在前天发送的一条:[水管还没换。]
他常年在越南,习惯用zalo,很少用微信。回国不久,因为国内没什么人需要他去联络的,所以基本只使用微信结账之类,倒没怎么去留意微信接收的广告推送和信息。
不过鉴于她刚刚恶劣的态度,张穆山也没什么歉意:“晚上换。”
说完就径直走了。
方子彤抽了张纸,全程假装在擦玻璃柜面,不敢吭声。
许采芝一会看看李攀,一会看看张穆山,愣愣的。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踹了李攀爱花的“坏种”就是这位热心市民。
许采芝对张穆山的初印象挺不错的,她小小声说:“他应该不是故意弄那些花的吧,毕竟那天还帮你包…”
李攀没带什么表情地看了许采芝一眼,后者立马噤声。
李攀突然又笑了:“花另说,我就是不爽他成天对我臭着脸,跟欠他债一样。”
方子彤和许采芝对视一眼,又默默挪开视线。
两人的心里同个想法:姐,你要不先看看自己什么样呢?
尤其是方子彤,因为全天和李攀呆在一起,对此感触更深。
老板不是故意冷着脸的,而是无意识的那种,就像她无意识发呆一样。
老板情绪好的时候嘴角微扬,偶尔浅笑。她是桃花眼,而且有一个小酒窝,笑起来很讨喜。这个小酒窝也常常被它的主人贡献给顾客。
她情绪差或者在忙事情的时候,眼皮懒懒垂着,没有敛眸的含蓄温婉,反而看起来无精打采。她又一言不发,似乎不想开口说话,周身都透着股颓废“离我远点”的气场。
注意!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对她表达关心或体谅,否则会使她更加烦躁。
最折磨人的是,她什么时候情绪好,什么时候情绪差,完全没有规律,感觉上一刻还笑着,下一秒就又把自己关闭起来,就差贴块“生人勿近”的牌子在身上了。
这么相比之下,张穆山其实好多了,至少他只是稳定的话少和表情少。
方子彤瞧着李攀说:攀姐,你上次不是说,他是那个房主的儿子吗?
“嗯?”李攀尾音上扬,像某种询问。
“我回家问了下我奶奶,她说这家子的事还挺多呢!”
!有八卦!许采芝兴冲冲地就要坐下来听,被李攀瞥了一下,她又慢吞吞站起来了。
“你坐吧。”李攀只是随意看一眼而已。
许采芝才安心地坐下来,“他们家咋啦?”
方子彤也坐下来,和许采芝一个坐柜台里面,一个坐柜台外面,李攀觉得就差给她俩开包瓜子,就能直接加入村口那些嚼人舌根的大婶情报局。
然后她真去货架上掏了包瓜子丢给她们。“先电脑滴一下,记一下出货。”
方子彤熟练地把条码往扫描仪前晃一下,这电脑又正常了。果然重启能解决99%的故障。
许采芝急切地接过瓜子,真就拆出来开磕。
李攀拿了抹布擦货架,说:“别乱吐。”
“嗯嗯嗯知道知道。”许采芝又看向方子彤:“他们家怎么了,你快说呀。”
方子彤把刚刚攥在手里的纸展开铺在柜上,给许采芝吐瓜子壳,边说:“张家的老爷爷老奶奶最先是生了个女儿张娟,等到女儿十几岁了,两夫妻都快四十了,又给她讨了个弟弟张远,就是攀姐的房东。刚刚那个来买烟的,就是张远的儿子,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为啥一开始不生两个啊,非要等到女儿那么大了才生,高龄产妇很危险呢。”许采芝疑惑。
“他们家本来穷吧,一开始养不起两个。”方子彤说。
“哦。”
“我奶奶说估计是因为姐姐十几岁出去挣钱了,所以他们家才有一点钱去生养儿子。”
许采芝明白了:“重男轻女啊?要是这胎又是女的,岂不是到五六十还要生?”
方子彤点点头:“在那个年代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我听我奶奶说,这姐姐和他爸妈关系不太好,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弟弟的原因吧。”
许采芝愤愤不平:“这是直接让姐姐养弟弟了。”
“还有更过分的,她弟弟好像小儿麻痹还是怎么着,反正有点残疾,她爸妈为了要钱给弟弟看病还有以后娶老婆,直接把她许给外地的人,拿了一大笔彩礼呢!听说她当时和同镇一个姓周的在谈恋爱,硬被她爸妈拆了,直接半捆去外地结婚。当时事情还闹得挺大,整个镇的人都知道。”
李攀琢磨着,这个“姓周的”应该就是周泽逸的爸爸了,原来周泽逸是张穆山的表哥,两人岁数倒有点差距。
“后来不知道说是生不了儿子还是怎么着,被她老公家‘退’回来了,之后又自己跟以前那个相好结婚了。而且结婚之后没多久就生了儿子了,你说神奇不!她儿子现在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方子彤继续说。
许采芝惊讶状:“老相好还愿意要她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嫌弃。但许采芝并不是觉得那女儿是“破鞋”居然还有人要,单纯因为她对男人有偏见。可恶的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是在那个年代,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失贞”的女人。
“她俩感情很好呢。她后来私下有跟别人说,她嫁去外地之后一直偷偷吃避孕的中药,不想给他们生孩子。”方子彤颇为感慨:“怎么还有点悲哀又壮烈的感觉呢,哈哈哈。”
许采芝却笑不出来。
人家还知道反抗一下,自己呢?
嘴里的瓜子不香了。
方子彤没留意她的失落,继续道:“还有呢。那个弟弟不是有点残疾吗,不太好找女朋友,而且他爸妈也老了,可能急着抱内孙吧,才20岁就给他直接买了个老婆!好像是越南的。”
许采芝:“啊?”
方子彤又点点头:“我们这穷地方以前其实有很多买越南老婆的呢,比娶国内的便宜。只是之后发现很多新娘呆没多久就偷偷跑了,加上交通发展起来,镇上很多年轻人都去外地工作,所以现在基本没有了。”
买卖女人从来都不是什么隐秘的稀罕事。李攀记得零几年到一几年的时候这种买东南亚新娘的新闻很多,还有专门的‘跨国婚介所’把那些光棍统一带去越南挑老婆。
徐定波还给她讲过一个好笑的案件,说有个老汉报警称自己掏空腰包买的越南老婆跑了,义正辞严地要警察帮他抓回来。他甚至不知道拐卖和买卖妇女是违法的。最后把人找回来了,警方也只能做调解,把女方遣回越南,再冒着被打被骂的风险给男方做个普法。
蓦地,李攀脑海中闪过阿琴的身影。如果阮迈真的是阿琴的大儿子,按年龄推算,她似乎是在零几年的时候来到中国,会不会也是通过这种婚介所……
方子彤放低声调继续道:“他们家和刘家是我们镇上最早买越南新娘的,九几年。”她指了指斜对面的四楼,那是陈开慧家。
“不过刘家那个呆了半年就跑了,所以他们家又买了个贵州的回来,就是陈婶。”
“刘家相对来说还有点钱呢,张家很穷,当时还是张家求刘家帮忙顺便也给她们找一个新娘回来。我奶奶说很奇怪,本来应该是张家买的那个跑了才对,反倒他们家的留得最久。”
“有钱的一般不需要特意往外买。要么长得差或有残疾,要么人品不行。”李攀看了一眼自己手臂的疤,说道。
显然,是后者了。要不然也不至于到了站不稳的年纪还要耍横。
许采芝脑瓜子左摇右晃了几下,才绕明白张家人的关系,说:“所以刚刚那个买烟的男人是中越混血啊?怎么看起来不像呢。”她的印象里,东南亚人好像都有点土土的。
李攀回想着张穆山的样貌,他皮肤更黑些,瞳色也深,但同时眉骨更凸些,鼻梁也更高,掺一点点欧美人的骨相特征。可能因为越南早年被法国殖民过,说不定他妈祖上还带点西方血统呢,一整个杂七杂八的。
“我奶奶说,那个越南老婆长得蛮漂亮的,个子又高,还很勤快,就是有点黑。”方子彤回想刚刚那个男人的身形,羡慕地叹一声:“基因的魅力啊!”
李攀见两人关注长相去了,又把话题扯回来:“然后呢,他们家后来出什么事了。”
许采芝本来要揶揄她居然也有这么八卦的时候,见她认真的神情,又不敢说了。
方子彤道:“那个弟弟张远后来带着越南老婆出去外地挣钱了,当时留儿子在镇上和爷爷奶奶生活。之后两夫妻又在市里生了个女儿,过了几年把儿子也接去市里生活了。”
“不过没几年,他们家好像破产了,一家四口又回镇里来了”,方子彤故作神秘:“命运的转折从此开始!”
许采芝被吊足胃口:“什么什么!”
方子彤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自从回镇里,那个弟弟张远就变得很奇怪,神神叨叨的,据说还开始打越南老婆和孩子呢!”
许采芝喊道:“怎么又来一个!”讨厌的男人,只会拿老婆发泄!
因为方子彤低声说话,李攀站着听不太清楚,她对方子彤说:“大声一点,我没听见。”
许采芝站起来,壮着胆把她手里的布扯下来丟一边,给她推了张凳子过来柜台边,又把她摁在椅子上,“劳逸结合,坐过来听吧,不要忙了。”
李攀内心有点抗拒她的动作,但也就老实坐着了。
“搬回来之后没几年,他们家还闹出人命呢!”方子彤说。
许采芝磕瓜子的动作停住,瞪大眼睛。
“刚刚不是说张远和越南老婆后来还生了个女儿吗?回镇上住之后,他们家兄妹两个转到我们那个中学上初中。”
“我之前在学校有听过一个事情,说十几年前,我们学校有个初中女生好像和老师搞上了,被老师的老婆找到学校里来闹。”
许采芝:“该不会就是那个妹妹吧!!”
方子彤重重点头。“我也是听我奶奶说才知道。”
许采芝:“我的妈呀,初中生诶?!”
方子彤说:“反正我觉得肯定是那个男老师主动,说不定是□□呢!”
李攀:“后来怎么闹出人命了?”
“两条人命。”方子彤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个v字形。
“那个男老师的老婆当时怀孕了,和那个初中生在学校闹的时候,被她推了一下,从楼梯上摔下去,流产了。”
“之后那个初中生就休学了吧,回家没过多久,听说就被她爸活活打死了!!”
方子彤压着声音,却加重了语气。
许采芝的脸上皱成苦瓜状,好像听不懂中文了:“好癫的一家……”
“就算是自己女儿,打死了也要负刑事责任吧!”
方子彤:“有的,不知道被判了多久,前几年放出来了,但我只在镇里见过他几次而已。他入狱之后那个越南老婆就带着儿子走了,老爷爷因病过世了,家里就剩个老奶奶,都九十多了,两年前也过世了。”
许采芝一连串问号:“为啥她爸不枪毙啊?那个□□的男老师死哪去了?越南老婆带儿子上哪去啦?为啥这个儿子现在又回来了?”
“不知道,我就听我奶奶说了这些。”方子彤摇摇头,余光扫见李攀,见她正坐在旁边,手上攥着抹布搭在旁边的货架上却没动,眼神有些虚浮,不知道在听还是又在发呆。
许采芝撑着脸,脑子里冒出来个很偏题的想法:“诶,你说他爸打老婆,他会不会也家暴啊?”
李攀知道她指的是张穆山,眼前浮出他那张臭脸,忽地乐了:“十有八九。”
“可是他那天晚上还帮我们呢……感觉人挺好的呀。”许采芝还有些想替他辩白。
李攀站起来把椅子踢到旁边去,哼一句:“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