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遗像

    夜。雨后的夜。

    长街无人,落叶满地。空气中凝固着一种湿漉漉的寂静,万籁无声,无风,也无月。

    城。繁华的城。

    暴雨的冲刷下,积尘都被洗去,露出一排排黄金的瓦,白玉的墙,重叠明灭间,依稀包裹着一座断壁残垣,失修倾倒的房屋布满被火烧过的痕迹,依旧能看出昔日的华丽辉煌,只玉石砖缝间,顺着雨水渗出黄褐色的血迹。

    黑。只剩漆黑。

    偶尔亮起的一两盏灯火,像是野兽的眼睛,湿漉漉的寂静里,掺杂了浓浓的血腥。

    忽然——

    一个比黑夜更黑的黑影,出现在城的上空。

    偶尔亮起的一两盏灯火,将黑影本就细长的影子拖的更长,也更黑。

    黑影在飞。

    踏过一重重黄金瓦,白玉墙,起落间,已掠过大半座城,掠过那一处断壁残垣。轻盈的像一个幽灵,比幽灵更寂静,脚下无声,也无风。

    又忽然——

    黑影停住。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墙头上。

    终于看清,原来黑影不是幽灵,而是一个人,一个穿了一身黑衣的少年郎。

    少年扒在墙头,只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观察着墙下的一切。

    鬼鬼祟祟。

    他要干什么?

    难道……他是一个蟊贼?

    可如果他是一个蟊贼,就一定是个傻贼——

    和满城的黄金瓦,白玉墙不同,这户人家的院子,土坯墙,干草顶,几根枯藤搭起走廊,两排竹篱就把前院和后院隔开……

    只有傻贼,才会放着满城大户不偷,偷一户清贫人家。

    可这少年,好像真是傻的。

    他屏息凝气许久,看院子里黑漆漆的,院子一端的房间里也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就一个空翻,落到了院中。动作极为轻巧,一丝声音也无,甚至都没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半只脚印。

    刚一落地,就直奔东厢房而去。

    可就在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时,直觉身后好像有一道视线跟随,就像有人正在黑暗中窥探他一样。

    是谁?

    少年本能地脚步一顿。

    这时,突然从身后冒出一个人来。

    “转过来!”

    是个男人的声音,浑厚,扎实,说不出的威严。

    仿佛他让谁转身,谁就得转身。谁若是敢不转身,他就会有至少一百种方法,让这个不肯转身的人,死的很难看。

    少年当然不想死的很难看。

    于是他不得不转身。

    不仅转身,还走下台阶,走到了男人跟前。

    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身材已经发福,胡子头发都白了大半。但脸看起来还是年轻的,大约四十左右。他背着手,穿了件深绿色的寝衣,一双细长的眼睛在黑夜中亮的出奇,格外的炯炯有神。

    他用发亮的眼睛盯着少年。

    先盯向他的脸,又盯向他的脚。看到他黑色鞋面有几颗掺着黄沙的泥点,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更细,更亮。

    可那种被人暗中窥探的感觉,仍旧没有消失。

    不是这个人。

    究竟是谁?

    少年微微皱眉,看向四周黑暗。

    “跪下!”

    男人又说,将少年的思绪打断,听他吐息,中气十足,却好像不会武功。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会武功的中年人,他让少年跪下,少年就真的“噗通——”跪下。

    跪下后,男人开始质问。

    “你是谁?”

    少年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男人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但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少年笑:“我怎么会忘了我是谁?我是唐科。”

    男人没有笑:“你为什么是唐科?”

    唐科也不再笑:“因为我爹姓唐,而我爹希望我勤读书,考科举,登科及第。”

    男人点头:“不错。可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不好好读书,而是一天到晚不回家,在外面鬼混?”

    唐科说:“我没有家。”

    男人一愣:“这里不是你的家?”

    唐科说:“不是。”

    男人诧异:“为什么不是?”

    少年抬头:“因为我爹姓唐,而你,姓李。”

    “……你!”

    男人身子一晃,这个忤逆的答案令他一时又急又气又无语,忍不住高高扬手,想狠狠打在少年脸上。

    他让少年转身,少年就真的转身。

    他让少年跪地,少年就真的跪地。

    他想狠狠一巴掌打到少年脸上,百分之一百的,少年就真让他一巴掌狠狠打到自己脸上,不仅不会还手,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的。

    可是……

    最终,男人长长叹了口气,把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还是太见外了。你知道的,我没有孩子,你爹娘去世的十年里,我一直把你当成亲儿子对待。”

    唐科点头:“的确。很多人对亲儿子,都没有您对我这么好。”

    男人觉得少年还有话要说:“……所以?”

    唐科笑了:“所以,您看这是什么?”

    他突然手往男人背后一掏,变戏法儿一样掏出个油纸包!

    男人细长的眼睛一下就瞪圆了,立刻抢过去道:“奶酥,我最爱吃的奶酥!”

    唐科笑着叮嘱:“这东西含糖量太高,您一天只能吃两块。”

    男人说:“三块不行?”

    唐科说:“三块不行。”

    男人说:“三块都不行,四块就更不行了?”

    唐科没有回答,只是笑,笑也是一种回答。

    男人急不可待的拆开往嘴里丢了一块,说:“不行就不行。但,你这两天不在家,是专程跑去西塞给我买奶酥了?”

    唐科挑眉:“你吃出这是西塞的奶酥了?”

    男人也挑眉:“我当然吃出了。这奶酥里除了奶的味道,还有一嘴沙子的味道。”

    唐科笑:“有沙子的奶酥才正宗。”

    男人也笑:“不错。没有沙子的奶酥不正宗。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唐科说:“因为你对我好。而对我好的人,我只会对他更好。”

    男人感动:“无论我是不是你爹?”

    唐科回答:“无论你是不是我爹。”

    男人一把搂住唐科:“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唐科也紧紧搂住他:“其实在我心里,您也一直都像一个好父亲。”

    不是父亲,但胜似父亲。

    这位父亲搂着他,慈爱道:“你这次去西塞,除了买奶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唐科在他怀中蹭蹭脑袋,无辜道: “我该听到什么消息吗?”

    “没有,没什么。”

    男人笑笑,拥抱半天,终于松开了他,说:“现在真的很晚了,你快去睡觉吧。”

    唐科笑:“如果您刚刚没有叫住我,我现在已经躺在我那舒服的大床上,睡着了。”

    东厢,是唐科的卧房。

    唐科回了卧房,但他既没有上床,更没有睡着。一个怀有心事的人,怎么能轻易睡着?

    不仅很难睡着,也很难再笑。

    他一回房,关上门,笑容就已消失——

    正对着门,是一张供桌。桌上摆着两张灵牌,一个灵牌上写着“唐知贤”,另一个灵牌上写着“唐黄氏”。很少有人把灵位供奉在自己卧房的,更何况,除了灵位,桌上还摆着一尊木雕的遗像。

    雕工拙劣,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

    可即便拙劣,遗像依旧是遗像。

    而无论是供奉神灵还是供奉亡灵,都是一件严肃不可冒犯的事情。既然严肃,又怎么能轻易笑出来呢?

    不仅笑不出来,甚至还很想哭。

    但哭也哭不出来。

    唐科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想笑而不笑,想哭又不哭的表情。这表情看上去无比的悲戚,无比的伤痛。很少有人见过,想象不出,更形容不出。

    带着这种表情,他缓缓走到桌前,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香炉。

    就在这一瞬,他的眼神陡然一凝。

    有人来过?

    只见那落满薄薄香灰的香炉边沿,赫然印着一枚崭新的指纹,指纹旁边,竟有一根银发,落在乌黑的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目。

    是谁?

    是他义父李怀憬?还是刚刚那个一直在暗中观察的人?

    唐科捻起那根断发,忽有一种熟悉的冷冽之感,恰似三四月份,城郊开得最盛的一树梨花。

    话说,方才那道视线并没有太多敌意,更多只是探究。

    难道……?

    呵,管他是敌是友,既然对方已经找上门来,就总有狭路相逢的一天。

    唐科不再多想,扫落断发,轻轻擦拭干净香炉,点燃了三柱香。

    他伫立着,一动不动,只等三炷香一点点燃尽。香烟缭绕中,灰扑扑的木头遗像竟似活了过来。

    唐科伸手,抓起遗像。

    遗像不大,刚好抱在怀中。他用衣袖仔细擦去遗像身上的灰尘,背靠供桌,坐在了地上。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遗像说:“你只有做过了,才会知道对不对。”

    唐科说:“我不想后悔。”

    遗像说:“那就不要后悔。”

    但其实,遗像什么都没有说。遗像,是死的。

    遗像代表的人,也是死的。。

    很突然的,唐科就笑了,笑的时候眼眶泛着红色。他把遗像捧在眼前,望着它说:“我今天好像看到你了,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早就死了,你死了已经有十年。但如果你还活着,你会支持我的,是不是?十年了,十年,我每一个决定,你都是支持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唐科还没有喝酒,就已经有些醉了。

    而等他从供桌下面拉出一坛百年醇酿,拍开封泥仰头倒灌时,就更是醉上加醉了。

    十年了。

    一条路,如果走了十年都看不到尽头,是不是就说明,根本就没有尽头?

    唐科不知道。

    他只知道,十年前,他还有家。不仅有家,还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可现在,家人,朋友……

    他已什么都没有。

    十年前,他还不会喝酒,只会喝茶。可现在,他早已不想喝茶,只想喝酒了。

    烈酒入喉,酒如烈火,烈火如酒。

    唐科已醉倒在地上,搂着小小的灰色遗像,终于阖上了湿润的眼眸。

    梦魇深陷时,恍惚听到耳边传来婉转冷冽的笛音,一如年少时的梨花树下,那人为他而作的那一曲。

    而此时,相隔两户人家的白玉高墙上,一名白衣素伞宛若神灵般的人,正手执玉笛,对着他隔窗相望。

    伞下,是一个微微沙哑,几乎破碎的男子声音。

    “十年了,唐科,我还可以信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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