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科醒来时,正躺在一只乌蓬小船上。右腿压着左腿,双手枕在脑后。
这是一片美丽的湖泊。
阳光灿烂,天空碧蓝。一团团荷叶铺满水面,细如柳叶的小船在连天的荷叶中穿行,采莲女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裙,正哼着歌谣采摘莲蓬。看到船上的少年,有点儿害羞,却又热情的对他招手微笑。
唐科也对她们招手微笑,坏坏的笑。
采莲少女们的脸更红了。这片湖,也因为这一抹绯色变得更加美丽。
船头,摇浆的老船夫精神抖擞,听着此起彼伏的轻呼,回头笑道:“小兄弟,你可太能睡了。这一觉,也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风景。”
少年仍懒洋洋躺着,晃了晃悬空的右脚:“你怎么知道,我梦里的风景不会更好?”
“……”
船夫一愣,仰头大笑:“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唐科也笑,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是不是可爱不知道,但至少,我是一个人。”
船夫又一愣,盯着他,吃惊道:“你真是一个人?”
唐科微笑:“绝对是一个人。”
船夫的表情一下变得严肃:“如果你是一个人,你至少要带一把刀。”
唐科疑惑:“一把刀?”
船夫说:“今天是八月十五?”
唐科点头:“没错。”
船夫又说:“你来西湖,是为了龙井?”
唐科又点头:“也没错。”
船夫说:“既然都没有错,那你就是需要一把刀。”
唐科还是不解:“为什么?”
船夫说:“只有武林高手才敢赤手空拳孤身前来,正如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被打死的,也都是高手。你难道想做一个短命的高手?”
这下,轮到唐科愣住了。
他看看船夫,也仰头大笑,说:“你这么一讲,我确实需要一把刀,一把好刀!”
想要一把好刀,很难。
但想要一把刀,却很容易。上了岸,往前走,正对着渡口是一家气派的酒楼。酒楼旁边,就有一家简陋的刀铺。
刀铺叫“刘一刀”,刀铺的掌柜兼账房兼伙计,也叫刘一刀。
刘一刀的刀铺里,摆满了各种大小样式的刀。看到少年进门,他察言观色,见对方一身黑衣虽然低调,但布料和裁剪都是上乘,立刻热情迎接道:“少侠也来买刀?”
唐科挑眉:“也?”
刘一刀笑:“打今儿一早,您至少是第五十个。”
唐科眉毛挑的更高:“瞧这生意,多好。”
刘一刀嘿嘿两声,说:“托了八月十五的福,这两天买刀的客人多了不少。小人店中有斩|马刀、太极刀、唐刀、朴刀、环首刀,还有子母刀、连环刀、戎刀、弯到和飞刀……少侠要哪个?”
刘掌柜背起刀名溜的飞起。
唐科却看也不看那些刀,说:“我要一把菜刀。”
“菜——刀?”
风不大,刘掌柜却差点儿闪了舌头。他愣愣看着少年,迟疑道:“你买刀,是要砍菜?”
唐科笑:“我买刀,当然是要砍人。”
刘掌柜吃惊地叫:“砍人你用菜刀?”
唐科皱眉:“菜刀,难道不是刀?”
刘掌柜说:“菜刀,当然是刀。”
唐科说:“既然菜刀是刀,砍人用刀。砍菜的刀,又为什么不能是砍人的刀?”
刘一刀的刀铺里,摆满了各种大小各种样式的刀。
但,就是没有菜刀。
刘一刀紧盯住唐科,表情严肃。唐科也盯住刘一刀,面含微笑。两人对峙半晌,刘一刀突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疾步走出了“刘一刀”。
刘一刀走了,唐科却没有走。
不仅没走,反而找了个绝佳的视角以最舒服的姿态坐下,观赏起满屋的刀还有门外的风景。
他身上没有刀,没有兵器,但有酒。
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酒壶,悠哉游哉的浅斟低酌。酒才喝到一半,风景也欣赏到一半,刘一刀突然又回来了。回来时,拎着一把刀。
一把菜刀。
“店里没有菜刀。你如果非要菜刀,我也只能给你这把我老婆剁菜的刀。”
刘一刀缓缓递刀。
唐科也缓缓接刀。
眼看一场交易即将在平缓中完成。突然,刘一刀的眼神一变,刀锋的方向也一变,从右向左,由上至下,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朝着唐科的脖子砍了下来!
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在刘一刀手中,这简单的动作中却又蕴藏着无穷的变数。
这是一刀,也是无穷刀。
无穷的刀突然以不可思议地速度朝着唐科的脖子砍了下来!
而少年的脖子又纤瘦又白皙,只要被砍中一刀,就非得断掉!少年的小命,也非得丢掉!
可这要命的一刀,却没能砍下来,只停在距离少年脖子动脉三尺的地方,不能再往前半寸。因为少年缓缓接刀的手,不知何时竟已抵在了刘一刀的手腕。只要他敢再往前半指,手腕处的筋脉骨骼就会全部断掉。
“传闻天下第一刀蔡刀流,刀法奇快,无人能及。可惜十年前退隐江湖,销声匿迹。没想到竟是大隐隐于市,跑来西湖边卖刀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唐科一边说,一边微微的笑,有一些坏又有一些欣赏的笑。
刘一刀却早已呆住,额头布满了冷汗。他心中已然明了——
他手中有刀,刀却已不再是刀。少年手中无刀,无刀却胜过有刀。少年的手,本身就是一把最好的刀!
“跟少侠的刀法比,我还是太慢了。”
蔡刀流低头,颓然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面色苍白:“这把刀送你,你,能留我一条命吗?”
唐科说:“不能。”
蔡刀流一震:“不能?”
唐科笑了,说:“我是买刀,不是抢刀。既然是买,自然是要付钱的,又怎么能让你白白相送呢?”
蔡刀流愣住,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儿,和这么好的人。
唐科把刀接了过去,又递出一张银票,说:“你如果一定要送,就送我一块缠刀的布吧。”
少年离去,腰间已缠上了一把刀。
蔡刀流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好潇洒的个性,好快的刀!只是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什么身份,又能不能躲得过这即将到来的风暴?
唐科走出刀铺时,天色已经变了。
江南的八月本就无常,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就暴雨倾盆。
江湖的生死也同样无常。
上一秒鲜衣怒马少年郎,下一秒就朱颜枯骨无人葬。
唐科伫立在阴云的正下方,望着刀铺旁这家气派的酒楼。朱红的漆木,黄金的招牌——
龙井客栈。
头顶的阴云聚成旋涡,随时都会把黑衣少年生吞进去,撕成碎片。
现在转身离开,一切还来得及。真进了这旋涡,再想抽身,就只能被撕成碎片了。
但唐科没有转身。
反而一提裙,一抬脚,头也不回地进了客栈:“小二,来一壶雨前的龙井!”
雨前的龙井,茶味最浓。
雨前的龙井客栈,杀机最重。
客栈高五层,正上空,悬着一簇白色绸缎编织的巨大花环,花环下方,是一个六边形舞台。怪异的是,台上没有舞姬,只有八百盏长明灯,却照不亮那六边形石台的幽黑。而每一层楼,都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他们互相敌视,却又互相畏惧。
死寂。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
没有人敢动。
杀气已然成局,人人都是局上旗子,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第一个动,谁就第一个打破平衡,谁就第一个死!
而唐科的出现,一下就打破了平衡!
平衡打破的瞬间,杀气就指向了他!他刚一动,已似不能再动。他刚喊喝茶,已似不能再喝茶。
死人是不会动的,死人更不会喝茶!
可奇迹般的,唐科还在动。
不仅在动,还走到了大厅唯一一张空桌坐下。不仅坐下,还催促小二:“快快上茶!”
杀气已快要将他撕碎。
他却还笑嘻嘻的,连一丝反抗也无,笑容单纯又愚蠢,清澈又无辜,丝毫不把危险放在眼中。
于是那些制造危险的人也不把他放在眼中了——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腰缠一把破菜刀,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误入了狼巢虎穴,早晚一死。
既然早晚一死,又何必让他早死?
所以唐科没有死,还能动。
不仅唐科能动,所有人也都能动了。
不仅能动,还能说,能笑,能喝茶,天南地北,高谈阔论,就像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一样,互相有着说不完的话。
一盘死棋,瞬间被唐科给盘活了!
“时隔十年,宝藏的传说又起,可信吗?”左手边的灰衣大汉道。
邻桌一名年轻道士回:“百晓生的信誉有口皆碑,他说有藏宝图,就一定有。”
再往前,有老少幼丐帮三个——
年轻丐帮说:“消息最开始是从‘乌龙山庄’传出的。但就像没有人知道宝藏在哪里一样,也没有人知道乌龙山庄在哪里。”
老丐帮吸了口旱烟说:“到过乌龙山庄的人,都死了。”
五六岁的小丐帮歪歪头:“如果到过山庄的人都死了,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唐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移到更远。不料,竟看到个已不该再出现在这里的人——
雷如铁。
雷如铁也看到了他。
只是目光才刚与唐科一对,就迅速移开了,而在雷如铁后面,还有一个熟悉的人。
一个女人。
荒郊茶馆的女主人。
此时她已不再是粗衣麻布的农妇打扮,而换了一袭湖蓝色长裙,面容精心修饰,像湖面上的采莲女一样温柔妩媚。
但唐科知道,无论她多么温柔妩媚,都只是假象。
就像她也知道,无论唐科多么清澈无辜,也都是假象。
两人的视线隔空相撞,彼此微微一笑,两只狐狸的笑,狡猾的笑。
二楼。
隐秘的拐角,几个身材矮小的武者穿着汉服,嘴里却咕噜着听不懂的话。再往后,是两桌笔挺的侠客,他们都穿着布衣,脚底踩的却是上等官靴。
唐科玩味勾唇,没想到朝廷的人也在。
观景走廊上视野最好的一桌,坐着四男一女。
男人都一身乌黑,脸却涂的极白,乍看就像活鬼投胎一样。而那女子却一袭红裙,乌发如瀑,点缀着红色的串珠流苏。薄如蝉翼的红色面纱不仅挡不住她的绝美容颜,更多了一丝朦胧魅惑。
但唐科知道,这种场合,越是美丽的女人,就越危险。
更何况,他们都是魔教中人。
“那宝藏本就是咱魔教的,凭什么让这些人瓜分?”
说话的男人腰缠黑鞭,头发半直半卷。
旁边的乌唇男人把剑当成修甲刀,阴阳怪气:“当然是凭十年前魔教出了家贼,盗走了藏宝图。”
对面没有眉毛的男人道:“说是积攒,不也是抢的?先祖能抢,我们也能抢!”
旁边面色苍白一脸病态的男人迟迟开口:“说的简单,别忘了,魔教的实力已大不如前。”
黑鞭男人一听,叹气道:“尤其现在教主又……”
话未说完,被红衣女子剜了一眼,赶紧住了嘴。
红衣女子一笑。
很轻很柔的笑,同时也是能勾魂摄魄,杀人于无形的笑。她弯起红唇,弯起眼睛,轻轻一笑,说:“别忘了,除了夺取藏宝图,这次来,少主还给了我们一个特别任务。”
无眉男人说:“没忘,不就是找人吗?用不着圣使反复提醒。”
红衣圣使笑音里多了警告:“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伤他分毫。”
唐科皱皱眉头。
找人?
找谁?
这世上又有谁,能比一座富可敌国的宝藏更诱人,更珍贵?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君一笑。”唐科身后那张桌子上,突然有个小姑娘骄纵地说。
同桌还有七八个小姑娘,使那张宽不到两尺的小方桌显得十分拥挤。可姑娘们屁股挨着屁股,脸贴着脸,一点儿都不嫌挤。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十分亲密。
一听她们的聊天内容,竟与其他人都不相同——
不是宝藏,而是人。
那个小姑娘强调:“如果真有一个人让我嫁给他,只能是君一笑。除了君一笑,我就是做尼姑,我就是死,也都不会嫁!”
另一个声音甜美的小姑娘说:“张嫣说的对,只要见过君一笑,都会为他疯,为他狂。”
其他小姑娘附和:“对对对!”
一个粗嗓门小姑娘质疑:“怎么,你们都见过君一笑?”
所有人又都否认:“没见过。这样神仙一般的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看到?”
一顿,又说:“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见过的人说,只要见了他,就一定会先折服于他的样貌,再拜服于他的武功,最后又跪服于他的人品。只要是个小姑娘,都会喜欢他的。”
叫张嫣的小姑娘说:“不止小姑娘,男孩子也会喜欢他的。”
唐科没忍住:“噗嗤——”
女孩子犯起花痴可太招笑了,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确定是神仙一样的人,而不是狐仙一样的人?勾了这些小姑娘的魂儿。
而就在唐科忍不住笑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在笑。
唐科先笑,那人后笑。
因此很难判断他是在笑唐科所笑,还是在笑唐科偷笑。
听到他的笑声,唐科就不笑了,嘴角的弧度瞬间敛起,目光看似随意却又暗藏锋芒地朝笑声的源头盯去。右前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背影。
留给唐科的,只有背影。
其实,刚一进门唐科就留意到他了,不为别的,只因他一袭白衣,满头银发。在其他人神经紧绷剑拔弩张的时刻,只有他,闲坐窗前,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好像与这龙井客栈,与这世界,都不相关。
唐科忍不住又一次望向了他。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他端正的肩膀,慵懒的坐姿,温玉一般握杯的手,以及灯光打去,在窗纸投下雕琢般的剪影,都能看出是个气质不俗的年轻男子。
既是年轻男子,为何有着满头银河倒挂般的长发?
令人心生荒寂。
而他用来束发的银簪,也变成深插入雪原的利剑,带上了冷冽的气息。
不是清冷。
清冷只是冷,而冷冽,却使人产生痛意。
仅是望着对方的背影,唐科的指尖就已被这冷冽刺痛,他收回视线,不知为何,竟然不敢再看。一种似曾相识却又不敢确认的情绪,如潮水般在心底翻涌。
身后,少女们仍在诉说心事。
“今天比武林大会还热闹,所有高手都来了,君一笑会不会也来呢?”
“来了又能怎样呢?人人都爱君一笑,君一笑却从不属于任何人。张嫣,你最好现实一些,除了君一笑还有很多美少年,你可以……”
江湖本多情,少女思春闺。
那少年呢?
唐科指尖沾了茶水,一笔一划在桌面勾勒。他垂着漆黑的眸,无人看到他眼底闪过的暗芒,也无人看到他画的是什么——
一瓣梨花。
而他画着画着,紧锁的眉头就舒展了,脸上重新有了笑容。招手唤来小二,不仅添了茶,又添了精致点心。
喝一口茶,吃一口点心,再赏一赏窗外的风景。
雨前湿重,整个湖面都笼罩在濛濛水雾之中,天空也灰蒙蒙的,几支残荷在雾濛濛灰蒙蒙的背景中随风摇曳,美如墨画。
不经意又瞥到窗边之人。
对方与自己看的,是不是同一支残荷,同一片风景?而对方又是否知道,他闲坐窗前侧目远望的样子,本身就是一道极美的风景?
唐科极少走神。
如他这样刀口舔血的人,哪怕一瞬间的心不在焉,都可能丢了性命。可今天不知为何,他竟已恍惚多次,在龙井客栈这样一个危险的地方。
好在他虽然极少走神,却每一次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回神。
唐科回神时,正有一支通体赤红的毒箭不偏不倚朝他射来!唐科头一偏,那支毒箭就贴着他的左耳飞了过去!
可……
少年目光一沉!
毒箭在擦过他之后,竟笔直射向窗边那人,而对方还陷在窗外的风景中,丝毫没有察觉。
说时迟那时快,唐科当即抓起一只茶杯扔了过去!只听“当啷——”一声,毒箭一偏,钉进了乌木窗框。而那只茶杯……
竟已被银发男子接在了手中!
不仅接住,连杯子里喝剩的茶水都一滴没有洒出!而他,甚至没有回头。
唐科眼神凝了凝,知道自己多此一举了,对方也是个顶尖高手,就是不知道是敌是友。
突然有一丝不敢确定的期待,在心底如烈火般蔓延。
而这时,龙井客栈早已陷入一片混战。刀光剑影,厮杀不断,刚刚的毒箭就是飞来的流矢。而百晓生正站在最高处的平台上,手中拿着一份卷轴,俯视着所有人。藏宝图只有一份,客栈里却有几千人。
这世上唯二难跟人分享的,一是爱人,二就是宝藏。
宝藏不能与人分享,藏宝图又怎么可能与人分享?所以,打架哄抢很正常,安安静静来,安安静静去,才不正常。
而唐科,就很不正常。
他不打架也不哄抢,即使差点儿被毒箭误杀,仍坐着喝茶,仿若无人。
而同样不正常的,还有一个。那个银发男子,任身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仍悠然自若。直到——
“嘭——”
一声巨响,从五楼砸下一个人来。好巧不巧,正砸在男子的桌子上。四四方方的小木桌瞬间坍塌,桌面的杯碗碟筷,叮叮当当全掉在了地上。坠楼之人的手骨摔得粉碎,崩裂的鲜血溅在了他雪白的衣裳。
唐科皱眉。
那么干净如雪的衣裳,被白白玷污了——
唐科又一次晃了神。
而等他回神时,耳边已传来一道几乎是含笑的声音:“我可以坐你这里吗?”
放空的视线重新有了焦点,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
“你不坐我这里,又坐谁哪里呢?”唐科玩笑般说,缓缓抬眸,脸上带着惯有的,狐狸般的慵懒笑容。
直到视线落定,漆黑的瞳仁猛地一缩。十根手指也猛地一缩。
修剪整齐的指甲刺进肉里。
可唐科竟已感觉不到痛。
他只瞪着眼睛,望着已来到身边的银发男子,他的脸果然如雕琢般精致,他的皮肤也如他的衣服般雪白,而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和他的头发一样,也是银灰色。
冷冽的银灰色!
唐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脸,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不,见鬼还不足以震惊,就跟寒冬腊月万里冰封,却见满山梨花一夜盛开一样。
然而,任这震惊天崩地裂,五雷轰顶。
停留在唐科脸上只不过短短一刹,除了唐科自己,没有人捕捉的到。而一刹那后,唐科的神情就恢复如常了,银发男子也已在唐科对面坐下。
“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修长却略微苍白的手指仍握着唐科救他时掷出的杯子,温润的指腹沿着杯口缓慢摩挲——
曾经,也有一个人习惯在思索时,做这样的小动作。
唐科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好想拉住对方的手,问他是不是?是不是!
但唐科忍住了。
他只紧盯着他,目光几乎凝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声音已然颤抖。
银发男子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唐科极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不敢露出太多情绪,反问:“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银发男子一顿,一双冷冽的银眸缓缓从他面上扫过,再开口时,语气又几乎是含笑了,说:“你很有趣。”
他的语气是笑的,表情却没有笑,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中,是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就好像,他想笑,却已不会再笑。
一个人,要心藏怎样的故事,才会在想笑的时候笑不出来,眼睛中流露出的全是悲伤呢?
唐科不知道。
但唐科却笑了,笑弯了嘴角说:“你也不无聊。”
银发男子没有接话,只是自然地举杯,在唐科的注视下,就着唐科喝过的唇迹,喝了一口唐科喝过的茶。
唐科笑弯了眼睛看着他喝茶。
这期间,又有各种兵器从他们身边擦过,一滴血,溅落在男子雪白的袖口。
唐科又一次皱眉。
但等对方看向他时,他却又笑了,提议道:“让兵器再飞一会儿?两个有趣的人上街走一走,一定会更加有趣。”
银发男子便又用那种笑着的语气说:“好,那就让它更加有趣。”
说罢,起身。
这时唐科才看到,他腰间悬着一把伞。天青色的伞。突然就回想起那个雨夜,摇摇欲坠的屋顶上,奇迹般的一幕。
唐科看他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难道这些天,对方一直在跟踪他试探他?那夜闯入他房中动了香炉的人,也是他?
银发男子说:“要变天了。出门在外,带一把伞,总不会错。”
他的嗓音很温和,又带一丝沙哑。
尽管没有笑的表情,对着唐科说话时,语气却总像是笑着。
唐科说:“嚯!”
果然,外面开始下雨了。
唐科又一次没有带伞。
而这一次,他虽没有带伞,身边却已有了撑伞之人。
两人共撑一把伞。
任身后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两人并肩走出了龙井客栈。
在路上行人都神色匆匆往家跑,寻找避雨的屋檐时,两人却不急不慢十分悠闲地走进了漫天雨幕中。
雨珠打在湖面,圈起涟漪。
雨珠打在伞面,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风雨隔绝了江湖的血雨,青纸伞下的世界,只有他,与他。
唐科说:“我已想到你是谁。”
执伞人说:“我是谁?”
唐科说:“你就是君一笑。”
君一笑笑了,尽管他的表情仍是冷冽。
唐科突然停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君一笑问:“你是谁?”
唐科说:“我是唐科。”
君一笑又笑了。
唐科望着他仍然悲伤的眼睛,说:“我知道我为什么是唐科,却不理解你为什么是君一笑。”
君一笑说:“因为我不喜欢笑,更不喜欢别人对我笑。”
“……”
唐科盯着他,盯了许久,突然就笑了,说:“可我偏要笑,尤其对着你笑。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君一笑说:“我会先敲你的脑袋,再打你的屁股。”
说罢,他竟真的抬手敲了唐科的脑袋,又打了唐科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