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们不敢再偷笑了,只能拉着仙棋走慢一点,和前面的大孩子拉开距离。
沈轩:“大哥哥,小千姐姐脾气大,你以后住在我们这里,记着千万不能惹她。”
仙棋低头看了眼方才拉着自己衣角讲话的小男孩儿,对他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
九岁的沈轩个头矮小,皮肤黑黑的,头发稀疏,扎在脑袋后面的低马尾辫子还没有仙棋一根手指头粗 ,身体骨瘦如柴,叫仙棋看了一眼便心里发酸,不忍再瞧。
这个沈轩抓着仙棋的衣角不松,说完话后低头沉默前行,看起来像是个有心思的。
仙棋转眼瞧了一圈,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小朋友里,加上瑶瑶,总共有四个小女孩儿,两个小男孩儿,而前面和杨忆苦一起扛着重物领路的,是四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几是十四五六岁的样子。
他们都穿着简单的、带有补丁的粗布褂子,衣裳料子被洗得发灰,看不出原本颜色。
好几个个头小的,明显是捡了大孩子剩下的衣物穿,很不合身,那又宽又长的袖子几乎能当裤子穿,必得层层叠叠折起来才行。
而个头最高的张二郎,十五岁,正处在长个子的年纪,裤脚只能到小腿肚。
真是旱死的旱死,涝死的涝死。
仙棋默默叹了口气,掂了一把怀里的瑶瑶,跟随前面的大孩子把小朋友们领回家。
路上经过码头附近,仙棋注意到管秀和一群痞子坐在码头边等船,其中管秀的视线一直望着他们这边。
虽然隔着老远,但仙棋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实在不怎么单纯。
不多久,众人穿过迂回小道,回到了半山腰的家。
仙棋把瑶瑶放下来,面朝来福江,让两山之间的清风带着江水水汽从身体周围荡漾而去。
懂事的沈轩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拉了拉仙棋袖子,眨巴着眼睛示意仙棋坐下。
仙棋摸了摸他的头,朝竹椅坐了下去。
这里视野开阔,山水如画,从山脚到半山腰,零零散散的人家在不同高度的地方住着,午饭时间一到,便有一束束袅袅炊烟飘向天空。
仙棋情不自禁往椅背上一靠,迎着风,望着山下的江水波浪,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去想了,唯愿静静体会这一刻的安宁。
瑶瑶和另外两个小女孩儿搬来小板凳围坐在仙棋身边,对仙棋投来纯净稚嫩又懵懂的眼神。
瑶瑶:“大哥哥。”
瑶瑶往前挪了挪凳子,歪头趴在仙棋腿上,“息戈中城和内城是什么样子的呢?”
阿兰:“那里真的有仙子吗?有会飞的马吗?有发光的宝石吗?”
小梅:“那里的人是不是永远不会饿肚子?”
仙棋收回视线,左右看了看她们,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沉默半晌 ,他只好避而不答,反问道:“谁跟你们说的这些?”
瑶瑶:“素觉主持说的,他不仅去过息戈中城,还去过内城,他是我们这里最见过世面的人啦。”
仙棋想了想,认为这只是素觉哄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但他不能拆穿素觉的谎言,更不能破坏孩子心里美好的憧憬,于是笑着说:“是真的。”
闻言,三个小女孩的眼睛齐刷刷亮了一度。
她们又缠着仙棋讲述关于息戈中城内城里的事情,她们对于息戈的向往,如同凡人向往仙界。
只有仙棋知道,如今的息戈,早已堕入地狱。
“息戈城里有一排排的漂亮房子,那里的女子都很美丽,想吃什么都能买到,有会飞的马,会发光的宝石,还有从来不会熄灭的大花灯。”
仙棋忽略息戈的苦难,专挑美好的事情说给她们听。
他说的时候,也忍不住憧憬,如果真的是这样,该多好啊……
几刻钟后,大孩子们端着简单的家常菜从厨房走出来,菜香勾引了仙棋的味蕾,将他从虚幻的沉醉中拉回现实。
他坐在椅子上转身,看见杨忆苦端着菜走进堂屋,张二郎与小千紧随其后,手里各端了两道菜。
仙棋起身,对瑶瑶阿兰和小梅说:“走,开饭了。”
进到堂屋,仙棋看见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另一张小小矮矮的桌子。
张二郎拿盘子分了些食物出来放在小桌子上,然后回到大桌子边坐下吃饭。
年纪小的那几个孩子自觉搬着小板凳坐到小桌子旁,但都眼巴巴望着大桌子边的大孩子,没人动筷子。
仙棋观察了几秒后,发现小桌子对自己来说太矮,饭菜也不够自己吃,因此觉得自己应该坐在大桌那边。
然而当他抬脚欲朝大桌子走过去时,却遭到了杨忆苦无情的驱赶。
“你去小孩儿那桌!”
杨忆苦凶巴巴瞪着他,一副警告之态,另外四个大孩子同样也是满脸嫌弃。
小千甚至明目张胆地上下审视仙棋几眼,最后不屑地冲他翻了个白眼,说:“在这里白吃的,你是第一个,我们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别给我得寸进尺。”
这姑娘也才十五六岁的样子,小小年纪,讲话语气却雷厉风行,怼得仙棋无言以对。
仙棋心里不悦,但没说什么,默默收回脚,回院子里去了。
随后,等到张二郎一声令下:“可以吃了。”
小朋友们这才开动筷子,发出一阵吧唧声。
仙棋坐回椅子上,呆呆看着江水从两山之间流过。
“呐。”
过了一会儿,杨忆苦端出来装满了饭菜的碗递到仙棋面前,“看在你答应帮素觉主持去解决有仙阁闹鬼之事的份儿上,我们也不能让你饿死了。”
仙棋接过碗,在杨忆苦转身时叫住了他,“什么时候去。”
杨忆苦顿住脚步,站在仙棋身侧,微微回头,“越早越好,你身体可以的话,今日下午就去。”
仙棋从杨忆苦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严肃和焦急,他自己却淡淡道:“有仙阁在息戈中城,我若回去,一定会被准准的人发现。”
杨忆苦回身,双手抱臂,抖了抖脚,不耐烦地问:“那你说怎么办?”
仙棋不紧不慢地把自己不爱吃的菜扒拉到一堆,漫不经心地回答:“避开人,晚上去。”
杨忆苦双眉一拢,停顿片刻,应道:“行。”
商量完,杨忆苦抬脚要走,走前瞥了一眼仙棋,瞧见仙棋吃东西时,筷子在碗里挑挑拣拣半天才入口,入口后还慢条斯理,一口要嚼七八次才下咽。
杨忆苦翻了个大白眼,转身时碎骂了一句“有病”。
然而刚迈出去两步,又听见仙棋在身后叫住他:“有茶水吗?明前你们应该没有,普通茶叶也可以,给我倒一杯来,记得先洗干净杯子,我瞧你这筷子就不是很干净。”
杨忆苦再次停在原地,咬牙切齿地回头冲仙棋阴阳怪气笑了笑,问:“要不要小的再给您准备点儿点心?”
仙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有的话最好。”
杨忆苦冷笑一声,无奈摇了摇头,没搭理他,离开时自言自语道:“看来真被烧坏脑子了。”
仙棋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过身面朝山水,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艰难地咽下粗糙又没有油水的食物。
*
到了夜里,二人穿过隧道,走出福来山,进入息戈外城。
偌大的息戈被三层城墙分割成了三座不同的区域,皇宫坐落在最中间的内城。
皇宫周围大楼林立,灯塔长夜不灭,热闹的夜市比白日还要繁华。
中城相对简单,此处绝大部分区域都是巷子宅院,只有两条交叉的主街才设有商铺,繁华比不上内城,不过该有的都有。
晚上时不时也会有人在街上行走,大多是前往内城游玩者。
而最外层的外城也是“热闹”的,尤其一入夜,各种妖魔鬼怪现身作妖,偷盗的偷盗,劫舍的劫舍。
普通百姓的大门和窗子须得用七八层门闩顶住,否则难以安眠。
息戈唯一绝对静谧之处,怕是只有人丁凋零的皇宫了。
杨忆苦在前面带路,避开可能会遇到强盗的地方,绕了很远才来到中城城墙。
宵禁后城门关闭,外城的人没有资格进入中城,但这难不倒杨忆苦这样在息戈摸爬打滚了十几年的人。
他轻轻松松找到缺口,从一座废弃大宅院的池塘下钻了进去。
这间大宅院坐落于中城城墙外,花园里的池塘早已干涸,池塘底正好有一条出水口连接着中城人工渠。
仙棋进来的时候,还看见宅院里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的难民。
杨忆苦对仙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带仙棋绕过难民休息的地方,来到池塘,跳了下去。
他指着狭窄又肮脏的出水口小声说:“从这里钻过去就行了,你先,我给你垫后。”
仙棋看着狗洞大小的出水口,皱了皱眉,犹豫良久不肯行动。
杨忆苦没耐心等,冷不丁地一把按住仙棋脖子,将仙棋强行按趴在入口前,“快点!”
仙棋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当即恼羞成怒,用力转身反手钳住杨忆苦手腕,“放肆!成何体统!”
杨忆苦“呦呵”一声,先挣开仙棋的手,再轻轻一巴掌从仙棋脸颊边扇过去,嘲讽道:“虎落平阳被犬欺,你给我受着吧!赶紧的!”
说着便上手押住仙棋,把仙棋往出水口里按!
仙棋力气不如他,几番抵抗无果,没过一会儿整个上半身就被塞进了洞里,唯剩两只腿和屁股还在洞外挣扎。
他趴在洞里,半张脸被杨忆苦按在潮湿的泥巴里摩擦,简直是奇耻大辱!!
“啊!有辱斯文!!放开我!我不去了!!!”
一股潮湿的腐烂味道刺激了仙棋的鼻腔,使得仙棋孤注一掷挣开了杨忆苦的手。
得了空子,仙棋连忙往后爬,试图爬出这肮脏的出水口。
他一想到自己这般猥琐且狼狈的样子,恨不能杀了杨忆苦!
反观杨忆苦乐在其中,短暂被挣开后,很快重新押住仙棋。
他一只手按着仙棋的后脖子,一只手扯着仙棋右臂,还有一只膝盖顶着仙棋的腰,用力一推,便把仙棋半个人塞进了洞里!
最后他站起来,对着仙棋的屁股踹了一脚,彻底将仙棋踹入洞中。
仙棋被气得头昏脑胀,自知不是杨忆苦的对手,只好拼命往前爬,祈祷自己能尽快爬出这个阴暗潮湿的出水口。
杨忆苦见他终于妥协,发出一声得意洋洋的恶笑:“哈哈,叫你装清高!”
仙棋看到一点月光,动作更快,最后哭着从洞里钻出去。
他双脚站在又黑又黏的淤泥中,布满湿泥的两只手呆呆悬空,仰头闭眼,嘴唇颤抖,被玷污了般欲哭无泪、生无可恋。
杨忆苦随后爬出来,只有手脚和衣摆沾了些泥巴,身上倒是干干净净。
哪像仙棋,浑身上下包括半张脸都被污泥侵略了。
杨忆苦捂着嘴捧腹大笑,嘲笑了仙棋好长时间才想起正事儿。
二人钻出来的地方是中城人工渠里,踩过渠边淤泥往上走几步就能上岸。
仙棋不愿多看自己一眼,更不想动弹,一动便能体会到那股嚣张的恶心感在他皮肤上蔓延。
他闭着眼睛任由杨忆苦拉着他移动,听天由命。
杨忆苦将他带到小户院子前,寻到一口水井,看见就地就有一桶装满了水的桶。
仙棋正在努力哄自己接受事实,突然,一瓢冷水无情地朝他泼了过来!
他惊呆在原地,张大了嘴巴。
冷冰冰的井水从他凹凸有致的眉眼滑落至嘴角,再顺着嘴角一滴滴滴落在地。
杨忆苦看了看他,但并不在乎他的感受,接着又是第二瓢冷水,直冲仙棋脸上泼!
仙棋终于明白了杨忆苦这是在变着法儿地折磨自己,于是连忙抹了把脸,睁开眼睛,退后与杨忆苦拉开距离。
“咳咳咳咳!!”
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膝盖,干咳不止,身体还不断打冷颤。
杨忆苦舀了瓢冷水朝他走来,月光照亮了他眼尾的狞笑。
仙棋抬眸看见这一幕,眼泪吧嗒掉落,直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后退,质问道:“我敢跟你走就没指望活着回去,你完全可以直接杀了我的,何必如此!”
杨忆苦顿住脚,一脸无辜地说:“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杀了你呢,我只是想帮你清洗身体而已。”
哗啦!
“啊!”
第三瓢水泼得仙棋一屁股栽倒在地。
杨忆苦俯视着仙棋,用葫芦水瓢拍打手心,哈哈大笑。
仙棋在地上挣扎着往后逃,快要哭出声了。
想当年他坐在山上见识过千军万马厮杀,在宫里经历过人心冷暖,更在幼时被一重重奴婢呵护着,却是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恶霸!凶徒!
杨忆苦笑完,想起正事儿,于是上前欲扶起仙棋。
此刻,自小被要求君子应当豁达宽宏、宠辱不惊的仙棋,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张牙舞爪地驱赶杨忆苦,失态大喊:“你这个刁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