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忆苦愣了一会儿，在他面前蹲下，看着他头发又散又湿的样子，憋着笑说：“嗐呀，别生气嘛，我跟你开玩笑的。”
仙棋一边流眼泪一边对他大吼：“你这不是开玩笑，你在霸凌我！！”
杨忆苦摸了下鼻子，视线虚虚地瞥向远方，后重新正视仙棋，态度认真起来，“我给你擦干净就是了。”
他撸起外层袖子，用干净的里衣袖子为仙棋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泥巴与水珠。
仙棋擦掉眼泪，气冲冲地把脸撇向一边，不肯多看杨忆苦一眼。
他被气得气喘吁吁，火气郁结在胸口，一派秀才遇上兵的无可奈何之态。
然而杨忆苦动作温和，一边袖子擦脏了，便换另一只袖子，表情格外认真。
仙棋偷瞄了他两眼，心里的火气悄然间在杨忆苦的认真中渐渐平复，只剩下一点委屈还无法化解。
忽然，仙棋神经一紧，感受到一股电流从杨忆苦指尖出发，刹那间蔓延至他全身。
他坐在地上，蜷起膝盖，十指紧紧扣着地面，慢慢转过头，目光被杨忆苦的脸吸引。
杨忆苦背对月亮，细碎的发丝闪着银光。
周围嘀嗒嘀嗒的水声发出一阵又一阵空灵的声音，仿佛滴在仙棋心里绽放了涟漪。
为了擦到仙棋身体后方，杨忆苦不知不觉朝仙棋靠得越来越近。
仙棋吞了口口水，慢慢低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不同于上次，这次他没有躲，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拥有过的乐趣。
他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准准给我吃月老珠的原因。
杨忆苦似乎发现了什么，好奇地用手掌捧住仙棋的脸，疑问道：“你又发烧啦？怎么这么烫？”
仙棋从酥酥麻麻的感觉中一个激灵回过神，迅速打开杨忆苦的手，心虚地站起来，背对杨忆苦把衣服拧干，但不说话。
杨忆苦没多管他，起身把葫芦水瓢放回桶里，尔后朝西南方向走去，“快丑时了，抓紧办事儿吧，最好今夜你就能把有仙阁闹鬼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好回去给素觉主持交差。”
仙棋匆匆忙忙地跑到井边，往身上慢慢浇了几瓢水，一为把衣服洗干净，二为缓解自己身体里难以抑制的冲动，然后才追上杨忆苦。
可他看了眼方向，意识到不对劲，“等等，这不是去有仙阁的路。”
杨忆苦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停下脚步，反而双手背后，走得悠然，意味深长道：“先去京城兵马司，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仙棋嗅到一丝微妙，皱眉问道：“谁？”
杨忆苦：“兵马司指挥使，鲁大人。”
说完这个名字后，杨忆苦眉梢微敛，陷入忧伤的回忆。
*
“等会儿我们过去以后，按照计划行事，千万记着，他们问起来，你不能提起自己姓什么，只有一个乳名叫甜甜。”
七岁的杨忆苦把妹妹带到鲁宅附近，盯着鲁宅大门，守株待兔。
他打听了很久，知道这个兵马司的鲁大人没有生育能力，可他的妻子仇夫人做梦都想要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
因此鲁家要领养一个儿子，是很多人知道事情。
但介绍人来来去去了好几波，鲁家挑挑拣拣了一年多，始终没定下来。
这仇夫人挑剔，八字合得来是最基本的条件，其次六岁以上的不要，因为已经开始记事儿了。
四岁以下的不要，因为还看不出来漂不漂亮，她只要长得好看的。
有一点点小毛病的都不要，必须身体健全！
各种条件合格之后呢，她还要搞个缘分测试，运气不好的也不要！
杨忆苦知道自己的妹妹杨思甜不符合仇夫人的标准，妹妹不是男孩儿，而且已经七岁半了，左耳还有毛病，听不清楚声音，算半个残疾，是仇夫人怎么都看不上的。
但有一点，杨忆苦对妹妹很有信心，那就是他的妹妹长得漂亮，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两人是同胞兄妹，长得十分相似，但男有男相，女有女相，妹妹杨思甜比杨忆苦漂亮了不止十倍！
杨忆苦觉得自己已经够好看了，但每每瞧见妹妹，还是会产生自我怀疑的程度，这便是他的底气来源！
杨忆苦今日将妹妹带到鲁家门外，目的就是要把妹妹送进鲁家！
杨思甜和她的哥哥一样，聪明伶俐，知道该怎么做，甚至比哥哥杨忆苦更有野心。
等仇夫人一出门，杨忆苦便往脸上抹上一把灰，拿着棍子追赶杨思甜，嘴里大喊着：“小贱人！给我站住！！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杨思甜哭着逃跑，“慌不择路”地跑到了仇夫人身边，可怜巴巴地躲在仇夫人身后，“不要！不要打我！呜呜呜！！”
仇夫人被这突然发生的情况搞得措手不及，慌乱之中，杨忆苦已经一棍子朝她和她身后的杨思甜打了过去！
这一棍子，杨忆苦使出了全身力气！
仇夫人下意识把杨思甜护在身后，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挡住了杨忆苦的棍子，并拎着杨忆苦的领子把他丢出去四五米！
杨忆苦摔在地上，疼得眼里渗出了泪花，可他顾不上疼，咬牙爬起来后还能做出一副神气兮兮的样子，“有本事你躲在这个女人身后别出来啊！出来看我不打死你！”
杨思甜抓着仇夫人的衣服，低头小声地哭泣着，不吵也不闹。
仇夫人一回头，便看见一个梨花带雨的隐忍小美人儿，一颗心顿时就被酥化了。
杨忆苦趁热打铁，插着腰凶恶地大叫：“你爹娘都死了！是我爹娘收养了你！吃了我家那么多粮食，如今拿你换点儿银子怎么就委屈你了！去了那怡红院，有你吃香的喝辣的！赶紧给我过来！！”
仇夫人听罢，眉头一皱，坚定地将杨思甜护到身后，面朝杨忆苦说：“你这滑头，口气好大，你爹娘是谁！让他们来问问我，我青炤子民可有随意卖女的资格！”
杨忆苦扭了扭屁股，冲仇夫人做鬼脸，嚣张地说：“你谁啊！管得着吗你！快把那个小妞还给我！我要拿她去怡红院换银子！！”
仇夫人身边的侍女站出来怒斥道：“看清楚了！这门匾上写的是什么姓！此地岂容你嚣张！”
杨忆苦仍旧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嘚瑟劲儿，理直气壮道：“不！识！字！”
侍女：“你！真是个刁民！！”
杨忆苦：“略略略！”
仇夫人大抵是觉得跟一个无知小儿争吵实在太有损身份，于是示意身边人不要再搭理杨忆苦，自己则回头朝杨思甜蹲下，伸手擦掉杨思甜脸上脏兮兮的灰尘。
灰尘一掉，一张更漂亮的脸蛋露了出来。
仇夫人还没说话，她身边的人便面面相觑着会心一笑，皆心照不宣地想：看来夫人要的缘分，终于来了。
杨忆苦也不闹了，紧张地期待着。
杨思甜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始终没有大声哭出来，但豆大的眼泪接连不断从大大的眼睛里掉落，就像狂风暴雨之中摇摇欲坠的一朵嫩莲，出淤泥而不染，坚韧又顽强。
仇夫人看着心疼，眉眼藏不住温柔，握着她的手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杨思甜哽咽着回答：“我叫，甜甜。”
仇夫人：“你姓什么？”
杨思甜小幅度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回答道：“不记得了。”
恰时，杨思甜的肚子发出好一阵咕咕声。
仇夫人听到后，关切地问：“你饿了？”
来之前，杨思甜被杨忆苦故意饿了两天，她确实饿了。
若说别的委屈是装的，但这个委屈真儿真儿的不能再真了。
“哇呜呜呜！！！！”
她终于大哭出声，扑进仇夫人怀里，抱着仇夫人的脖子，“阿娘！我好想你！甜甜饿了，他们不给甜甜吃的！！”
杨忆苦在不远处看着，一滴不请自来的眼泪掉在石板地上。
他趁人没发现，匆忙转身偷偷擦掉。
再抬头，杨思甜已经被仇夫人抱进了华丽的大宅院里。
杨思甜趴在仇夫人肩膀上，含泪的眼睛望着门外的杨忆苦，嘴角却是带笑的。
大门关闭，杨忆苦往前追了几米，直到彻底看不见妹妹的身影，他才停下追逐的脚步。
“漂亮！”
事情完美成功，杨忆苦原地蹦起半丈高，双手高举，激动地庆祝，“我就知道一定能成！我真厉害！！哈哈哈！！”
然而庆祝不过几秒，心情从激动以极快的速度沉入谷底，怅然若失的感觉压抑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方后知后觉，自己从此以后没有妹妹了。
世界上不会再有杨思甜，只有鲁甜甜。
可他连留恋都不敢，生怕鲁家人发现他和杨思甜的关系，于是匆匆离开此地。
杨忆苦讲完了自己和鲁家大小姐的往事后，对仙棋补充解释道：“后来鲁家知道了我和甜甜的关系，好在他们没有因此嫌弃甜甜，还默许甜甜接济我，他们一家人都挺好的，我们这次要去调查有仙阁闹鬼之事，鲁大人可以提供帮助。”
仙棋脑子里不禁浮现出鲁指挥使鲁录的样子。
他见过这个六品小官，是个板正会干实事的官员，但在朝没什么太大的权利，也就自然没有参与什么纷争。
可他认得仙棋，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