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二号,我起床出门的时候在门外地毯上看见一颗包装精美的苹果,心里很高兴,没想到房东真是细心,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感谢,这感谢直呛得我险些掉下泪来。
我给苹果一个热烈的kiss后,将它装进包中,只觉得心口温暖无比。
这天是周五,周末往往是各大超市的打折季,我得赶在圣诞节前储备上足够的食物,否则圣诞节期间我非饿死不可。
我边哼着歌边踩着楼梯下楼,我这份兴奋激起木楼梯的强烈嫉妒,吱扭声不绝于耳。我一脚踩在雪地上,尽管外头是雨夹雪,然而,我却由衷地觉得享受。
我沉浸在享受中,竟然没有发现靠在墙角的一个陌生人。直到走出一百米,我才从那享受中醒来,觉得有人跟在我身后。
我起初只是怀疑,直到我假装停下来他也停下时,我确信,的确有人在跟踪我。
我心生一计,先是假装系鞋带,然后趁其不备飞快地跑到柏油路上,向路人求救。然而,我刚落实完第一步,脚下生风,加速度刚提上去时,我听见那个跟踪者在叫我。
“阿斯!”
声音真熟悉,回头看去,禁不住提高嗓门,“阿ken!你是要吓死我才甘心吧!”
“你不会以为我是个跟踪狂吧……哈哈……啊哈哈……”阿ken捧腹大笑,直到笑得没了力气,他才瘫倒在雪地上,一边捶着胸口一边冲我边笑边摇头。
我走过去,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确切的说,你应该问,‘你怎么会在我家门口’?”他喘着粗气还是在笑,这一刻,我真觉得他的笑真是恶心。
“你在我家门口?”
“我等了半个小时,你终于出门了。”
“如果我不出门呢,你怎么不在楼下喊我。”
“我喜欢打赌。”
“什么?”
“我跟自己打赌说你今天上午会出门,如果我输了,就站在雪地里一上午呗,不过,我赢了!”
“无聊,”我瞪了瞪他,问道:“找我有事情吗?”
“我们下午要去斯德哥尔摩滑雪,你真的不去?”
“不去。”
“果真?”
我没生好气地吊着眼睛看他一眼,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好啦,好啦,”他道,“我们可能圣诞节后才能回来,你几号启程去奥地利?”
“二十七去哥德堡,然后二十八飞布拉提斯拉发。”
阿ken突然从身后掏出一个硕大的纸袋,递交到我手上,说:“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
“啊,”我叫出了声,本想当着他的面打开,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夸赞礼物一番,然而却听见阿ken说:“我不知道买的对不对,还是等你到家再拆开吧。”
“真是感谢,不过……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反正我送你礼物也不是为了让你还我的。”阿ken说地很认真,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间,他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我执意要把阿ken送上公交车,他却执意将我送回家中,最终我没能拗过他,被他一路护送回了家。在阁楼门前,我拘谨地束着手,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走了。”还是他率先开口,他转身下楼。
“阿ken!”我忽然叫他,然后从包中将早晨刚得到的那枚苹果掏出唐突地塞到他手里,说:“圣诞快乐!”
他颠了颠手中的苹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我问,有些恼火。
“你这个苹果哪来的?”
我脸上一红,“难道这是你放在门口的……”我的声音已经细如蚊。
“西方人可没有圣诞节送苹果的习俗……这还是胜蓝教我的。”他展开笑容,道:“你最好给我收下,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堂皇地下楼,然后消失在楼梯间里,方才我真是羞愧地恨不得躲到老鼠洞里,所幸脸皮够厚,没有羞愧致死。
我开门进屋,打开布袋,掉出来一个鞋盒。我清晰地听见了胸口里的心跳。
噗通。噗通。
我怀揣着一颗即将撕裂的心挑开纸盒。一双鞋静静地躺在盒中。
它是一双黑色的复古小皮靴,脚踝处翻卷着羊毛,将手伸进鞋中,只是一小会儿,便觉热烘烘——鞋底铺着厚厚一层羊毛。
我迫不及待地褪掉鞋子,将脚伸进鞋中去试,果真是暖和无比,并且因为这是一双皮鞋,所以,以后踏雪的日子也不必担忧鞋底湿了。
唯一不足的是,这双鞋子稍稍大了点,比我的脚大了一码左右。不过,只要拴紧鞋带,走路照样很便捷。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喜悦,我只是瘫倒在客厅的地毯上,怀抱着那双鞋,接着静静地向后仰,直到趟到地上。
我很高兴,是的,我很高兴,不管是那个苹果,还是这双及时雨一样的鞋。然而,我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堵,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尽管阿ken已经将标签拆掉,我看不到这双鞋的价钱,然而,稍作思考便知,这双鞋价值不菲,对于阿ken的家境我并不知晓,只知道他并非穷苦人家的孩子,然而,这般为一个朋友身份的我大大破费,还是让我难以心安。
然而,另一件事更加加重了我的不安,这来自礼物本身——一双鞋,阿ken必定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发现我自入冬后只穿着一双布靴子,我又不止一次湿了鞋底,在学生公寓烤鞋,如果他果真是因为留心我才买了这份礼物,我更是要如何承受得起。
我从地毯上爬起来,摸出手机想给阿ken打电话,好巧不巧的,竟然接通了宋松溪打给我的。
“圣诞快乐,阿斯。”他的声音十分悦耳。
“圣诞快乐,松溪。”
“能穿吗?”
“什么能穿吗?”我问,却乍然想到,这双鞋不会是……他买的吧!
他轻轻地笑了,“我让阿Ken保密的,还算惊喜吧。”
原来真的是他买给我的!
“你怎么不自己送过来,害我白白感激了阿Ken半天。”我假装埋怨。
“我去哥德堡了,”他笑道:“还喜欢吗?”
“很喜欢。”我实话实说。
“你喜欢就好。”他说。
我好几次想说声谢谢,但是竟然没有说出口。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个圣诞节我能陪着你,以后……”
“哦。”我害羞地打断他的话。
“那个……那个,我叔叔叫我了,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
挂完电话,我心中流过一阵暖意,也流过一阵忐忑。
我明白,宋松溪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他,按照事态的发展,不出意外的话,也许我们新年后就能有个圆满的结局,只是,他那个公开的秘密是什么,真真叫人揪心。
圣诞节刚过,我背上行囊步履匆匆地踏上了新年之旅。我打算在哥德堡住上两天,那里好歹是瑞典第二大城市,应当比我所在的小城市好玩许多。总之,我是这样希冀的。
在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个住在哥德堡的老工程师,我估摸着他六十出头,头发和胡子已经全白,瘦骨嶙峋,一双手青白色,根根筋爆出,像是缠绕的树根。他坐在我的对面,甚有兴趣的跟我聊天。
有时候我觉得,相比年轻人,老年人甚至更能跟我聊得来,而且,跟长者聊天让我觉得赚便宜,跟一位比自己阅历丰富的人聊天本来就相对于免费的人生课程。我一直是以这种心态跟上了年纪的人相处的,当然,这也就自然而然地让我原谅了他们的罗里啰嗦。
刚下火车,我缩在哥德堡火车站里翻地图,外面冰天雪地,我望着来来回回的行人,每个人皆有明确的方向,有人要离开,有人抵达迅速走出火车站消失在雪与人群中。只有我,费力地看着地图,试图找出我事先订好的旅馆。
我买了个三明治,坐在火车站边吃边同一旁的一个中年女人聊天,她的英文不太好,所以,我只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些公交车信息,大概我要转两次公交车才能找到旅馆。真后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订旅馆。
雪越来越小,但天气依旧不见晴朗,地上的积雪也不曾减。
我抽出陷在三明治中的手指,舔了舔沾上的沙拉酱,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宋松溪打电话,我记得他要在哥德堡过圣诞节。
不幸的是,电话并没有通。
我飞快吞下剩下的三分之一三明治,一丝不落,甚至将纸袋里的一片生菜叶用舌头卷起吃掉。我站起身,把纸袋扔进垃圾桶,然后潇洒地走出门外。
我跟随一堆瑞典人在公交车站牌遥遥地看着公交车来的方向,五分钟后,一辆车抵达,我飞速地跑上前,跟司机交谈起来。
接着,我坐上了这辆车,手中捏着一张画着图画的纸。将行李放到行李架上,背包在两手间收好,我终于合上厚厚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接起。
“阿斯?”
“唔,宋松溪?”
“嗯,是我,你到哥德堡了?”
“嗯,我正在公交车上,要去旅馆。”我似醒未醒。
“你在睡觉?”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不怕坐过站?”
“司机说到站会告诉我。”我模模糊糊地说,在公交车内充足的暖气中,更加难以清醒,我只盼望他立即挂电话好让我重返梦乡。
“地址发给我,我现在去找你。”他急急地说,我挂了电话,刚要入睡,便听到前方一阵英语,有个男人冲我挥手,我定神一看,是司机,他在告诉我,我该下车了。
我慢吞吞地从行李架上卸下背包,走到车头向司机道谢,然后晃晃悠悠地下车,我听见司机关切地问:“你还好吧?没有喝醉吧?”
我扑哧一声笑了,摆摆手,道:“我很好,我可没有喝酒。”或许微醺在瑞典女孩是常态,然而,对于传统的中国女孩来说,我可是不会轻易喝酒的。
换乘第二辆公交车的时候,我已经养精蓄锐,清醒了许多,像无数瑞典人一样睁大双眼看着漆黑的窗外莫名其妙地出神。
我订的是自助型旅馆,我被接待处的铁门迎接后,按照铁门上的指示给房东打电话,她告诉我输入密码后在冰箱旁边找到一个铁盒子,输入密码后找到一个写着我的名字的信,里面是钥匙和密码卡。
我照她的指示很快进入房间。这种完全自助的方式将我刺激地更加兴奋,我放下行李,来来回回出入旅馆好几次,在空荡荡的工厂一样的旅馆里,我赤着脚,像个巡逻官一样大摇大摆地串来串去。
我给宋松溪打了电话,反正我要在这里呆两三天,算是给他提供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然而,不知为何,又没有打通。
“或许是大风雪吧,难不成是这里信号不足?”我铺好事先带来的床单,拿出杯子去接热水喝,又去接待处找到了免费的哥德堡地图和旅行介绍,坐在床上草略地做着旅行计划。
第二天一早醒来,手机上并没有未接来电的提示。
昨晚,我在极其困顿的情况下和衣而睡,我眯着眼睛洗漱完毕,在厕所门口终于见到了一个瑞典房客,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我冲他撑起一个笑,他倒没有回笑给我。
我披上羽绒服去旅馆外的便利店买了一大包土司和一盒奶酪,迷迷糊糊地吃完了早饭。
我又给宋松溪去了电话,听筒里依旧是滴滴声却无人接听。
我有些无奈,又干坐了半小时,已经上午十点半,我决定按照地图四处逛逛。中午在麦当劳,午餐是10kr一个的打折牛肉汉堡,喝了一杯热咖啡。
吃过饭,我再次给宋松溪打电话,他的手机就像石沉大海一样,再也甭想从里头传出回应。
我这时有点生气了,愤然自语,“倘若不想做我的向导,也不用不接电话躲在我吧?!”
那个时候,我尚不知他出了事。
当然,我的日子还是要按照计划来过,我在哥德堡市中心游荡了半天。二十八号晚上,我搭上了去往布拉提斯拉法的航班,在飞机起飞前,我最后一次给他电话,当然,这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我只好给他发了告别短信。
在飞机上,我已经有所担忧,宋松溪不是那样无缘无故销声匿迹的人,他也不是一个食言的人,最起码,他对我,向来是说到做到的。我每回想起过去的一分,便会对他多出一分的担心。
睡了一觉后抵达布拉提斯拉法,在机场门口买了车票去汽车站,在汽车站又买了去维也纳的往返票。
在两个小时的等待后,终于坐上了开往维也纳的汽车。
我跟一个奥地利大叔用英文简单地寒暄,上车时他帮我放行李,我谢了他,他问我去维也纳做什么,我说要完成一个梦想。
他又问,是什么梦想。
我说,我想在金色大厅里听新年音乐会去庆祝新年。
他说,为什么不去剧院看芭蕾表演,在维也纳大剧院看天鹅湖表演远远比在金色大厅听音乐会有意思。
我说,但是,我来这里是为了到金色大厅听交响乐的。
大叔看了看我,没再劝。
“维也纳到了。”他拍拍我的肩,拿起自己的大背包行李,冲我摆摆手,道:“祝你好运!对了,新年快乐!”
“谢谢,新年快乐!”我冲他大幅度地摇摇手,拿下行李,跟随众人走下车。
我的布靴踏在厚厚积雪的维也纳的水泥地上时,我抬头看见了一座巨型摩天轮,笑了笑。我环顾四周,除了积雪,除了建筑风格,此地对我来说,跟所有未知的世界是一样的。
不远处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地铁一样的甬道,待我走过去时,我已经辨别出站在机器前找零钱的那个男人正是坐在我旁边的大叔,我从口袋里找出一些硬币,凑过去仔细辨认售票机器上的英文。
他终于找到了足够的硬币,哗啦啦地都投进机器,机器呜呜吐出了十张票,他收拾了票正要走时看见了我。
我冲他笑笑。
“买票吧。”他也是对我轻轻一笑,他又问,“你去哪儿?”
“我在网上订好了旅馆,先去旅馆。”我们说笑间我已经买好了票,自然,我俩并肩走入地铁站。
维也纳的地铁口没有任何阻拦的设置,只在正中心设置了一个小柱子一样的东西,用来供买票的人打卡,那位大叔告诉我,维也纳的普通市民买的都是月卡或者年卡是不需要刷卡的。
“平日里是没有查票的,所以,打卡都是靠自觉。”他说,“如果你没有打卡被抓到了,罚款将是票价的20倍,所以,千万不要忘记打卡!”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肯定不知道要在入口的那个不起眼的柱子上打卡。”我道。
我们中途告别,原因是我们所走的线路并不同。
在地铁上的时候有个小插曲,值得分享一下,我正靠着栏杆稍作歇息,同时暗中观察维也纳市民,这时,忽然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凑过来,问我道:“你知道怎么去市中心吗?”
“不好意思,我是游客。”我尴尬道,心想,瞧我背着行李包便知我必定是游客,怎么会向我问路呢?
谁知那男孩的脸涨成了酱紫色,对我说道:“我是本地人……我是想问,如果你不知道路我会告诉你。”
“啊,真是感谢,”我尴尬地笑笑,道:“我有路线图,坐1号线对吧?”
“对的。”他友善地笑了笑,“祝你好运!”说完他往边上靠了靠,然后一步步地离我越来越远,好似我是个不领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