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04

    等到了旅馆,我卸下行李,在属于我的那张床上小憩片刻后,我又收拾停妥出门了。对了,在维也纳我住的是青年旅舍,8欧一张床铺,跟十个人住在一起。

    我再次进入地铁,在等地铁的时候,我接到了一条短信。

    “你在维也纳吗?听到音乐会了吗?前两天我实在抱歉。”宋松溪写道。

    我皱着眉,其实是有点生气的。

    我边看短信边进了地铁,我在karlsplaz出地铁,在路人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金色大厅音乐会的门票售卖处,花五欧买了一张12月31号最外围的站票,我甚至没有关心那天演奏的音乐家,更不知道交响乐的曲目。

    售票的是一个老头子,我问他从哪里进入金色大厅,他呜呜囔囔说了一堆,我没听清,请他重复一次,他倒耍起了脾气,说,你英文这么不好怎么还敢出来旅游。

    我压了气,说,我只是想来听一场音乐会,没想到金色大厅的工作人员态度这样恶劣,真是让人失望。

    买完票后,路过一个广场,在小广场上买了一些零食,一边吃一边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心里想着宋松溪的短信。

    不远处是维也纳大学,许多比我看起来成熟许多的学生正背着包在风中疾走,不知为何,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记者而非学生。

    维也纳的晚上真是冷,刺骨的风雪,翻卷着钻入赤裸的脖子中,然后化成冰水,刺溜溜地浸入脊背。我卷紧羽绒服,钻进地铁。

    回到旅馆的时候,同屋的人已经回来了三分之二,有一个亚洲面孔,小心打量仔细辨别后断定对方是日本人,也不好亲近。我洗漱完毕,就着橘色台灯灯光复习了一遍旅行计划,沉沉睡去。

    这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

    第二天,也就是三十号,早晨,街道上并没有太多行人,我在旅馆的阳台上吃着烤好的涂着草莓酱的面包,喝着热牛奶,一边向下看着维也纳的早晨的大街。

    我对面坐着的外国男孩正在一边抽烟一边喝着麦片酸奶,眼圈卷着雪花飘打在我头上、眉上、面上,我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念一想,阳台本来就是吸烟处,我本该选择个无烟区的座位,最后我悻悻地走来。

    今天的计划是美景宫,我买了sisi联票。一边听着讲解器中的中午,一边参观皇宫,一边被他与她的爱情深深震撼着。

    之前我是看过《茜茜公主》这部电影的,这是一个像戴安娜王妃一样的神话,或许是被扩大式渲染了浪漫色彩,然而,总之,这个故事成了奥匈帝国里最浪漫的一笔。我想,弗兰西斯约瑟夫与茜茜之间,真的是童话吗?那个只有15岁的少女与一个帝国订婚,那么,她的生活又怎么能够成为浪漫的童话。

    1854年4月24日,在哈布斯堡王朝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个王朝的王妃茜茜,在游艇上顺着多瑙河直入维也纳,她面如桃花,因为牙齿不美丽而不得不双唇紧闭。直到此刻,她尚不觉得需要为生活而挣扎,然而,之后的岁月,尽管有爱人在旁,茜茜的日子却如那口不美丽的牙齿一样,再也难见光明。

    我在茜茜的卧室里,听见讲解员动情地讲着茜茜和她的两个孩子时,不觉动容。

    生在皇帝家,并不是什么幸事,走近权利,也就等同于走入了虎穴,权利金钱和幸福,没有人能在这两者之中全身而退。倘若是我,让我做个选择,我一定会选自由自在的生活,尽管我不够富有,不够随心所欲,然而我的心灵纯洁而自由。所以,我是可怜茜茜的。

    从美景宫出来时已经是傍晚,请求路人给我跟身后的一大排浩浩荡荡的建筑合影后,在门前的圣诞集市上买了一瓶樱桃酒。

    我忽然想去多瑙河边瞧了瞧,幻想茜茜乘船沿河漂到约瑟夫和他的皇宫里的时候,他是多么兴奋,她又是多么期盼。

    抵达多瑙河边的时候,刚刚过四点,已是迟暮十分,我坐在河边,望着对岸写字楼上的点点繁星,风很凉,雪依旧很大,我的嘴唇冻得发紫,脸发青。

    十二月三十一号。

    我到维也纳唐人区买了一些方便面和国内的小零食,又买了一盒老干妈。我在便利商店里吃了一碗红烧牛肉面,面并不辣,却呛得我泪流满面。我一边擦掉泪水,一边咳嗽着。

    出国在外的三个多月里,我发现自己实在脆弱,动不动就掉泪,简直莫名奇妙!

    下午,我去看施特劳斯金色雕像。

    在维也纳大学门口,遇见了一个圣诞车棚,两男一女,三名歌手正在唱着圣诞祝歌,我买了一根热狗一杯咖啡,站在雪地里的人群中,尽量掩藏住寒冷,专注听着演唱。

    六点半的时候,我已经往金色大厅方向移动了。

    前日买票的时候空荡荡的大厅入口现下挤满了人,又因为下雪,走廊上的红地毯上占满了白色的雪花,雪化之后留下了灰色的水渍。

    我小心地入场,在门口脱掉大衣交给工作人员,小心地揣着相机,我抬头望见了墙壁上的警示牌,no photos,上头说。然而,我的手指仍旧紧紧捏着我的数码相机。

    我拾阶而上,在外围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视角,调整好姿势站好。

    五分钟后,交响乐队的浩大的阵容就位,有个男人在舞台的黄金分割点上语速很快地说着话,我只能听出他讲的是英文,至于内容,却是一个字没有听清。他停下时,台下却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最后,我终于听见一句他的话,他说,新年快乐,各位!于是,台下纷纷喊着新年快乐!声音洪亮,那声音把并不太宽阔的金色大厅占据了。

    这时,我的肩上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一惊,收回远眺的心,回过头,期待一场艳遇。

    却没想到,站在我身后的,竟然是宋松溪。只是,他比从前有所不同,他烫了头,一撮一撮的小卷发趴在头顶,像一枚过分爆的栗子。

    “意外吧?”他咧嘴一笑。

    “我不会在做梦吧……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捂住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前几日生的气都烟消云散了。

    “跟你一样,”他摊摊手,“看新年音乐会呀。”

    “你不是应该在哥德堡过年吗?”

    “新年总要有点不一样吧。”

    “你换了新发型?”我抬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卷发,但快触碰到时,我缩了回去。

    他点点头。

    音乐声起。

    我俩并肩站立,交响乐动听,然而我的思绪却不在上面了。我觉得这一切真不可思议,2022年的最后一天,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我旁边的这位,竟然是宋松溪。

    半场的时候,音乐家休息,听众也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掌声雷鸣般响起,不时有人离席。

    “在哥德堡的时候……你没有生气吧?”宋松溪低头问。

    “你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放了我鸽子。”我说道,努力维持着平淡的语气。

    “是的,发生了一些事。”他并没有吐露细节。

    我有点害怕这跟那个秘密有关,便笑道:“看在我们在金色大厅偶遇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了。”

    他低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眼睛扑朔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时有宾客回到座位。

    “一会儿跟着我。”他忽然凑近说。

    “不用这么小声,他们都听不懂。”宋松溪说的是中文,我是指附近金发碧眼、脸轮廓很深的外国人。

    “说得也是,”他说道,“阿斯,下半场开场前你跟着我走。”

    “走?走去哪儿?”我问。

    等到指挥家已就位,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腕,压低声音说:“跟我来。”他拽着我从金属栏杆两侧尚未关闭的小门里嗖地一下闪身而进,而这时守门的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关上门。

    宋松溪拉着我一阵小跑,最后在第四排停下,我只听见他弯腰跟一位女士说了两句话,那位女士便笑容可掬地咧了咧身子,示意我们过去,我半信半疑地跟着宋松溪在挨着那位女士的两个空位上坐下,心情一阵忐忑。

    “宋松溪,这是怎么回事?”等坐稳后,我悄声问他。

    “嘘。”他将食指放在唇上,眼睛挑向舞台的方向,示意我先专心听交响乐,我只好闭上嘴,但感觉座位上仿佛是放了一张凹凸不平的砧板似的,不对,是扎满铁钉的木板。

    下半场更加精彩,在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台上忽然安静下来,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中年男人款款走上舞台,坐到一架三角钢琴边,开始了一场美轮美奂的即兴演奏。

    在新年的钟声中,我双手合十,双目紧闭,我在祈祷。

    2022年我有两个愿望,一是我和我的家人能够健康;二是所有人能够开心幸福。我知道第二条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愿望之所以成为愿望,多半是因为他们是不可实现的。

    我们在一楼取了外套,穿戴整齐才离开金色大厅。临走前,我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金碧辉煌,忽然间松了口气,有时候,宁愿保留着一个浩大的梦想,也比梦想实现后的失落感强许多。

    维也纳新年的第一天依旧是飘着鹅毛大雪,这跟我印象里的一模一样。奥地利,这个以滑雪著称的国家,冬季始终是她最美丽的时节。

    宋松溪走在我的左侧,靠近行车道。

    我低着头稍微落后于他地走着,他的皮靴的后跟上已经堆满了雪,他的双脚不住地从雪堆里拔出又插到另一片崭新的雪堆里。

    他吐了口气,站定,这时我恰好跟他并肩,他对我说:“愿望实现的感觉不错吧。”

    “还行,”我也吐一口气,道:“觉得有件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轻松了许多,不过,我还没从失去一个愿望的怅然气氛里回过神来。”

    “我明白。”他的一对靴子又咔嚓咔嚓地不断插拔着雪堆,不过,他走得很慢,仿佛刻意等我赶上似的,我不好放慢脚步,于是,很快,又追上了他。

    “阿斯,”他叫我。

    “恩。”我轻轻应着。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许愿?”我明知故问。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你双手合十在许愿呢,我很好奇你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撇撇嘴,“如果我是你许愿的对象,告诉我的话这个愿望就难以成真,但我又不会是你许愿的对象,告诉我也无妨。”

    “只是希望家人健康,大家都幸福罢了。”我只好说。

    “心有大爱呀你。”他笑一笑。

    “对了,你到底为什么来维也纳?”我问他。

    他停下来,伸出手,轻轻拂去我头顶和肩上的积雪,我听见他轻轻地说道:“因为我喜欢……”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奥地利的雪。”他俏皮道。

    我朝他挥去一拳。

    他忽然在我面前蹲了下去。

    “宋松溪,你干嘛……”

    “你的鞋带开了。”只见他将鞋带从冰水里捞出来,又掏出纸巾擦干,才系好,站起来。

    “谢谢你送我的鞋。”我有些窘迫,“你怎么知道我最想要的圣诞礼物就是这双靴子呢?”

    “我听阿Ken说,有一个雪夜,你的布靴湿了,在学生公寓里烤了半天,正好是圣诞节嘛,就当做圣诞礼物送给你了。”

    他又说道,“对了,我买的时候商店给了最大的折扣,所以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并没有花太多钱,你就当做亲近朋友送你的一件礼物好了。”

    “松溪……”我眼角含泪,轻轻走上前去,轻轻地拥住了他,“谢谢你。”

    第一次的悸动,幸好是你。

    宋松溪整个人仿佛僵住了。

    午夜的维也纳十分安静,我甚至能听见雪花落在树枝上的声响。罕有行人,只剩下孤零零的路灯散布着可怜的橘色灯光。

    那灯光散落在松溪的脊背上,竟然照的他那样温柔动人。

    他用胳膊轻轻地环住我。

    雪越下越大。

    我的脸和手快要冻僵时,他终于放开了我,问:“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在挺远的一个青年旅舍住,得搭地铁回去,可惜现在已经没有地铁了,你住在哪儿?”我反问他。

    “大学旁边,也是一个青年旅舍。”他搓着手,还在不停地蹦跳着,他的声音随着他跳起,落下,而大幅度起伏,他喘着粗重的气。

    “还有空床位吗?”我问,午夜的打车费都比我的床铺费贵了。

    “你跟着我,阿斯。”他温柔地说,“如果没有床位了,我就把我的给你睡。”

    我跟在他身后,他轻盈地踩过积雪,在绢白的雪面上踏出一条路来,我踩着他的脚印小心翼翼地走着。他拐了两个小弯,我们大概走了五分钟后,他在一条窄街的一栋小楼前停住了脚,他在门前的密码机上按了几个数字,砰地一声响,门开了,我率先进入,他闪身而入。

    一股暖气迎面扑来。穿过长长的甬道,终于见到一星光亮。

    接待处旁的沙发上睡着一个25岁左右的小伙子,他听到动静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拔起身子,走到接待台前,一边翻着一本簿子,一边问我跟松溪,“有预订吗?”

    “是这样的,我是这里的房客,这位是我的朋友,她也想入住这个旅馆,请问203房间还有空床位吗?”

    那男人拿惺忪的睡眼在簿子上查了一遍,说:“你住的是八人间,是吧?”

    “是。”松溪答道。

    “还有四个空床位,”他说道,又转而问我,“护照给我看一下。”他说着就在麻利儿地做着登记了。

    等办完手续,交完房钱,我额外拿了一条毯子,跟随松溪慢悠悠地走上二楼,直到进入一个漆黑的、鼾声四起的屋子。

    松溪打开手机照明,引导我走向他的床铺,我们一路摸索着。

    松溪已经在一张床上坐下,借着手机的光在铺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跪在床边,问他:“这是你的床吗?”

    “不,”他笑了笑,“是你的床。”

    我的脸忽的红了,因为,他正在帮我铺床,一个大男人,正在亲昵地帮我铺床。我抓住床单一角,说道:“让我来吧,我比较擅长这个。”

    “我也毫不逊色呀。”他说着,手并没有离开我的床,反而显得更加麻利,仿佛非要证明自己的实力似的。

    “那你睡哪儿?”我问,他恰好铺好床,直起腰板,双手上还拿着一只枕头,轻轻地在空中甩着,枕头中的棉絮在这轻柔的甩动中竟也渐渐变得均匀。

    “我就睡在你旁边,”他说着,似乎意识到这话有误会,改口说:“我就睡在你对面,你放心,我没有恶意。”

    “我当然相信你,别忘了我们一起睡过呢。”我笑着逗他。

    “我当然不会忘。”他笑了笑,又说:“洗洗睡吧,洗脸间在外头,我带你去。”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然后打开手机照明,两个人慢慢踱到门口。

    我只是用温水洗了把脸,脸上仍残留着冬日的寒气,最后用宋松溪的毛巾擦了擦;他则认真地刷牙,接着细细地刮了刮胡子,又用洗面奶仔细地洗了洗面。

    我躺到床上,盖上薄薄的被子,犹觉得寒冷,幸好拿了一条毛毯,赶紧盖在被子上,果真温暖了不少,这时松溪也已经躺倒,他就睡在我的对面,静下心来我能听见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呼吸声,细细碎碎的,“睡吧。”他说。

    “晚安。”我说。

    “晚安。”他也说。

    等他轻微的鼾声入耳时,我尚是清醒,今日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极其特别,我自然不愿早睡。

    我正躺在冬日的维也纳里,整座城市像入眠一般静谧,我刚刚从金色大厅的新年音乐会归来,新年的钟声犹回荡在耳侧,我魂牵梦绕的这个美丽的国度和这场美轮美奂的新年音乐会,终于在一夜纷扬的大雪中落下帷幕。

    而我的人生却要继续向前,总有一天,我会有新的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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