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宋松溪与我是在一月三号中午抵达斯德哥尔摩机场的。因为这次奥地利旅行,新年伊始,我格外兴奋。同时,也是因为这次旅行,我跟宋松溪也越发亲近,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这次维也纳的相伴只字不提。
等回到瑞典之后,旅行中的浪漫情怀皆被现实击垮。原因是,我跟明光合租的阁楼已经到期,而我将尽快搬入艾瑞克的家中。
首先,我要收拾东西,给衣物打包;其次,我要将阁楼打扫得一尘不染,最好是跟原先的一模一样,尽管我并没有见过这阁楼初始模样,但是,做事讲究规矩的瑞典人是一定要房客将房屋尽量打扫干净、甚至恢复原貌才肯退押金的。第三,我得布置我的新家,跟新房东建立友好关系。
有一天晚上,我刚刚把衣服床单等布制品收拾完毕,坐在餐桌上一边吃冷掉的土豆泥和培根,一边上网,这时,我收到一封邮件,来自房东艾瑞克。
他写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倾向于一个女邻居(他有两个客房要出租,我只是房客之一),但是现在有一个中国男孩跟我联系想要租房子,你可否愿意做他的邻居?
我很快回复,说:“他叫什么?”
艾瑞克也在线上,我们便索性在Facebook上聊天,他说:“他叫陈思。”
我猛然记起上次跟胜雪、李成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似乎提到说正在找房子住,没想到他竟然即将成为我的邻居。我原本是不想跟他做邻居的,却因为都是中国人,对于一个正在急迫找房子的同胞,我实在拒绝不了,于是,我对艾瑞克说:“我认识他,我们做邻居很好。”
我即将入住的两层小楼依坡而建,设计师别出心裁,将正门设计在二楼,即是坡上,推门进入是客厅、餐厅、厨房和艾瑞克的房间,而我住在一楼,顺着木梯盘旋而下,左手边是我的房间,右手边是活动室和陈思的房间。
而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小门,推门出去,却是铺着青石板的院子,院子中摆着桌椅,还有烤具;设计师匠心独运,将一个山坡挥洒自如地改造成住家的私家庭院,让入住其中的人一边享有绝佳的视野,一边拥有上下两个闲暇的院子。
而我的窗外,正是种着太阳花的院子。
瑞典的一月,我的新家门外的积雪已经达到半米,倘若到山坡处瞧一瞧,积雪将近一米。然而,雪下得越大,却仿佛气温越高,显得越发暖和。当地女孩总是穿一件或者黑色或者大红色的看起来很厚实的毫无装饰点缀的棉服,恰好能裹住膝盖以上的身体,膝盖以下,他们则大多选择一条单薄的裤子,对女孩来说,索性穿上秋天的丝袜,脚下还是靴子。
一天晚上,我吃完晚餐,收拾好厨房,下楼回屋。
陈思的房门开着,房间内却没有光亮,但是不断有声响传入耳中,我冲漆黑处喊道:“睡觉了,晚安。”接着回屋,关门。
我刚刚铺好床,换上睡衣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随后,陈思的声音穿透而来,“睡了吗?我可以进去吗?”
“啊!你等一下!”我在睡衣外套上一件厚外套后才起身开门,陈思正在门框里站着,他浓眉紧锁,缩着下颚站在我的木门外的一片阴影里。
“什么事?”我问他。
他踉踉跄跄地抬脚进了我的屋,我没能阻止,只好扭了扭身任由他撒野。
他一屁股坐在我床边的地毯上,正好坐在我方才脱下的粉白色内衣旁,他似全然不知,把下巴吊到右侧,低眉看着我。
“你怎么了?”我问。
虽然我张口问了,但那口气却是决然不愿他回答的口气,然而,他还是开口,道:“压力大。”
“压力大?”我小腹一软,松了口气,脊梁随即塌了下来,但是警惕性犹在,整个人还是老老实实地直愣愣地站在房门口,一副只要他敢乱来我就随时跑的架势。
“唉……女人哪女人……你不知道组织一项活动多么难,你们女人都是奇葩,特别是在海外的中国女人各个身手不凡……”
他咽了口气继续说:“组织一个活动,她说这样,她说那样,她说不要这样也不要那样,到底是想怎样?!组织一个活动,她说钱多了,她说钱不够,她说我这个组织者贪污了……女人女人,我真是对你们无语了……”
“你是来我这个女人这里发酒疯的,是吧?”我终于听出了他的意思,声音冷若霜。
“我发什么酒疯!我就是压力大,组织个活动没人支持,也没人理解!我不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发发怨气嘛,你凭什么说我是发酒疯!”
“原来是找安慰来了。”我在心里冷笑一声,但是口中却道:“你可以逐个找她们聊一聊,把事情摊开了说,总是个解决的方法。”
“我不跟她们聊,她们胡搅蛮缠。”
“还是聊一聊比较好,”我道,“明天吧,找她们聊聊,事情肯定能解决;好了,我要睡了,你还是回你自己的屋里比较好。”
“我不回去。”他竟然这般道,我听闻浑身不由得一个震颤,却低眉笑道:“别想那么多,事情肯定会解决的,你先回去睡觉吧。晚安。”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最近压力很大?!”他抬头看了眼我那张笑眯眯的脸,隔了三四秒,他忽然吼道。
这时,我真是有些害怕了,一边听着楼上的动静,一边远远地望着静静躺在桌上的我的手机,我故作镇定,微笑道:“我知道,知道;但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过是来找你说说话,你赶我走干什么?我不过是来求点安慰……”他说着,人猛然从地毯上站起身,仿佛一条趴着的饿狼忽然立起颀长的身子,让人好不惧怕,他迅速期到我身侧,他不算太长,并且毛发丛立的胳膊从我眼前刷地扫过,接着环绕过我的头,藏在了腋下。
“让我抱抱你。”他在呢喃。
“你干什么?”我拼命扭动身子去摔他的手,他则双手并力企图将我固定在门框边,我跟他大打出手。
“啊!”他惨叫连连,松了手,红了眼睛瞪着我,最终,他的手上、胳膊上,甚至耳朵边,充满了指甲的划痕,而且,我很确信的是,我的指甲里尚残留部分他的血肉。
“你给我滚出去!”我面目狰狞,彼时的我已经是只暴怒的母狮,我相信他看得出来。
他一边摸着耳朵上的血,一边骂骂咧咧地走了,又一把手狠狠地摔上门。
我朝他门前啐了一口才算解恨,这才进屋锁紧房门。
我虚弱地躺倒在床上,心有余悸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两行眼泪不觉然落下。等心情稍稍平静,我捡起脚边的地毯,连拖带拽地把它拿到窗边,打开窗户扔了出去。我只觉得胃中有小虫小蚂蚁在不停上涌。
半夜里,只要稍稍听到响动,我便被惊醒,最终,我将书桌和衣架通通挪到门前,抵住门,方能睡个安稳觉。
我这才知道,原来陈思的猥琐不只是传闻。尽管我倾向于相信昨晚的事情是他醉酒后的意外事件,然而,他那“率性而为”却让人不寒而栗,恶心至极。
第二天早晨,等到听到陈思的拖鞋声拾阶而上最后砰的一声关门声后,我才敢挪开书桌和衣柜,打开锁出来透气,像出门被主人遛的狗一样。
我洗漱完毕,匆匆吃完早餐去上课,尽管昨日的事情大大震骇到我,然而,我的生活总得继续,只不过,我大概需要再次考虑搬家的问题了。再或者,我向房东告状,然后让他把陈思赶出去。对,这是上策。
第一节课下课后,我在去上网页设计课的路上收到了陈思的短信,看到他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的那刻,我恨不得把手机丢到窗外去。
一直到中午吃午餐的时候,我还是被那短信影响地胃口全无,最后,终于不耐烦地看了,眉头才稍稍舒展。
他写道:“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我今天早上发现脸上的抓痕才模模糊糊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对你造成的困扰和伤害,真是对不起!昨天晚上我喝醉了,失去意识了,你别放在心上啊!”
鬼才相信他昨天晚上毫无知觉,要知道他的力气大如牛,而且,当我沉着脸让他出去时,他一声不吭就忍受着满脸的火辣出去了,如果他喝醉了,丧失思考能力了,他能甘心吗?!
但是,他在向我释放和解的信号,我是否应该考虑和解?
我心烦意乱,饭是更加吃不下了,这是早上匆匆忙忙做的煎鸡蛋和培根和炒的包头菜,放了一上午已经不新鲜,但是味道还算不错。我把饭盒收进包里,打算下午回家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热做晚饭。
下午是没有课的,我又怕陈思在家所以不敢早早回去,所以只能栖身图书馆,幸好我背着笔记本还能上上网,顺便看两集青春泡沫剧打发时光。
快五点的时候,我在厕所门前撞见了宋松溪,他当着我的脸甩了甩湿淋淋的手,水花四溅,洒地我几欲跳起来,“你干嘛?”
“怎么心不在焉的?”松溪的声音一出,我立即听出了他是谁。
“啊,你怎么在这?”
这还是我俩从奥地利回来后,头一次见面。其实我有点不知所措,实话说,在奥地利时,人生地不熟的,两个人可谓报团取暖,关系不免近了些,然而回到这熟悉的校园环境,我就立刻后退两步,缩进了自己的壳中。
“跟着你来的呗。”他嬉皮笑脸。
我翻了翻眼珠,翻手向下甩了甩水,道:“你是越来越释放出最真实的自我了。”
“从瑞典跟到维也纳就允许,从教室跟到图书馆就不允许了?”他反问道。
“好吧,反正图书馆不是我开的。”我说着就要回座位,他在我身前拦了拦说:“忙什么呀?”
“忙着看电视剧。”
“怎么不在家看?”他道,“看个电视剧也要去图书馆,想替广电总局提高电视剧素养也不是这么干的;广电总局都管不着,你越俎代庖个什么!”他又在逗我。
“反正我现在不能回家。”我道。
“为什么?”
“反正我宁愿呆在图书馆也不回家。”我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他又问。
“反正我就是不回家。”
“为什么?”他再问。
“你是复读机吗?”我终于要发怒了,红着脖子吼他。
他并不做声,起先还是笑容可掬的脸上——面上红光散发,眉毛舒展,眼角打出一叠鱼鳞一般的细密皱纹,一双丹凤眼弯弯的撇着,光滑的鼻尖微微上翘,嘴巴摆着戏谑轻浮的造型,忽然之间就变得严肃庄重起来。
就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他仿佛参透了什么似的,眨眼间,眉毛、鼻子、嘴巴换上了另一个造型,仿佛川剧变脸演员一拂袖就从关公转为曹操似的。他的眉毛怒横、鼻子向下笔直倾斜似一个光粼粼的刀面,脸已经变地苍白毫无血色,嘴巴上的笑容也收敛地恰如其分。
他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敢回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呀,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严肃,怪吓人的!”我拍着他的大臂,手触摸到他肌肉的瞬间立即被肌肉的紧绷度降服,我这才颤颤地收回手。
“如果因为你的室友,你大可放心。”他眉宇间竟充满戾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盛怒。却是用这盛怒去安慰我,让我放宽心。
“可能是发生了一些小误会,小摩擦……”我笑着拂了拂手,道:“哪有那么严重,你还是……”
“好吧,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他没等我说完,忽然摔了手上了楼梯,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