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二月的瑞典,依旧大雪纷飞,寒冷刺骨,瑞典唯独不能让我忍受的便是那漫长的、长达五个月的冬天,而这时,我忽然想到麦当娜曾说过的话,如果你不能包容我的缺点,那你有什么资格享受我的优点?
这天早上,我正在厨房里煎饼,陈思从学校回来,脱了鞋帽,一路驾着鼻子嗅到厨房,“真是香!没想到你有这好手艺!给我煎两张吧?”
“好吧。”我极不情愿,又说:“你得把碗刷了。”
“成交。”他说着去洗手,晚饭很快摆上餐桌,除了煎饼外,我还做了一小锅丸子汤,那丸子是从亚洲车上买来的在国内常吃的白丸子,只在出锅时撒了些许葱花,滴了两滴儿香油。
陈思去门外取了报纸,然后一边看报纸一边用手撕着饼来吃。
“对了,你跟阿Ken的关系不错吧?”他埋进碗里的脸忽然被提出来,问我说。
“恩……算是吧。”我有所保留。
“你没有听到一个消息?”他蹙眉,对我的说法持怀疑态度。
“什么消息?”我夹起一块饼放进嘴里。
“留学生圈里有人恋爱了。”
我猛吸一口气,以为是我跟宋松溪秘密恋爱的事情被人戳破了,“谁啊?”
“阿Ken跟胜蓝……他俩恋爱了,你知不知道?”
我猛吸一口气,说道:“真的假的?”
“传到我这里的消息,假不了。”他淡然道。
“唔,恭喜恭喜。”我继续埋头吃饭。
“你怎么了?”陈思看出我的异样。
“唔,”我用手扇了扇风,道:“有点儿热。”
饭后,为防止陈思生疑,我背包去了学校,一边预习一边等着上课。
忽然,我听见一个结结巴巴、带着严重中国口音的声音,“are you asian?”
我心想,我这张脸一看就是亚洲脸,这人在说什么胡话呢,但出于礼貌,我还是笑脸相迎,用中文道:“我是中国人。”
“太好了,”他舒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摸着椅子边坐在我身旁:“你是我在瑞典碰见的第一个中国人哟!”
“那真是荣幸。”我撇嘴道。
“你的手机号多少撒?”他见我满脸戒备,于是笑着打圆场,道:“我叫闵,上海的访问学者,大家都是中国人嘛,以后常联络。”
“我叫刘毓斯。”我在他递过来的手机上输入了自己的电话,摁了拨通键,三秒后又挂断,接着将手机递还给他,继续打字。
“你也是上瑞典语课的撒?”他那上海口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是,”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是乐于助人的,然而手指却是在键盘上飞着的,我提醒他道:“今天下午是中级瑞典语课程。”我并没有明说。
“啊?是中级的哟?”他问道,“你知不知道初级瑞典语在哪上课呀?”
我摇摇头,这时,教室门口的学生越积越多,我迅速摆脱了那位访问学者。
没想到晚上的时候,竟然收到了他的短信。
他口气温和:“毓斯,过年如果有什么活动的话,记得叫我,常联系!闵。”
我这才想起几周前华人联合会的会长给我的任务,要我邀请外国友人参加中国新年大party,我迅速给麦克和安德鲁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下周三下午的饺子派对,庄重地告知他俩,“你们是经过非常严格的筛选后脱颖而出的,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
安德鲁是我去年在汉语小组认识的朋友,他埋怨我说:“汉语讨论小组你只去过一次,之后从没去过吧?”
“啊,天气太冷了。”
“那是借口,”安德鲁有些生气,道:“这是态度问题,你根本没有把我的拜托当回事。”
我只好抱歉,答应他有机会我一定出现。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
北京时间八点的春节联欢晚会开幕时,瑞典只不过是下午三点,天空一片晴朗,尚有日照,少了黑夜的朦胧,自然少了许多气氛。新年聚会占用了阿Ken所在的学生公寓的二楼的厨房,我们三四个女人在包饺子,男人们则一边讨论汽车一边对今年春晚的创新评头论足。因为我之前通知了闵,所以他也在其中。
等到下午五点的时候,饺子已经摆满了整个阳台,差不多有三百个,数量是够了。
几个曾经见过数次面打过数次招呼却依旧不熟的女人开始挑虾线、腌肉、刮鱼鳞、洗青菜——准备中国传统的新年大餐,而我跟另外一个女同学的任务则是切葱丝、切姜块和剥蒜。
阿Ken姗姗来迟,来之后却窝在沙发里闷闷不乐地看春晚,沙发上已经有一拨七个人在玩三国杀,其中一人喊阿Ken加入,他却只是摆了摆手,接着继续茫然地盯住电脑屏幕。
我剥蒜的时候才有机会环顾四周——胜雪、胜蓝和李成早就忙地热火朝天,胜蓝胜雪先是包饺子的新贵,半小时后迅速成为了包饺子大军的主力,而李成,正在用烤箱烤生的腰果,他今晚奉献的菜品是宫保鸡丁。
唯独不见宋松溪。
安德鲁和麦克的出现取消了我对宋松溪的搜寻,我冲他们勾勾手,道:“来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把他俩领到阳台上,他一惊,尖叫一声:“这么多饺子!”
“足足三百个,够你吃了吧!”
瑞典时间晚上七点准时开饭,这个时刻相当于中国农历旧年结束、新年伊始,众人团坐,举杯庆贺,一时间觥筹交错,笑意绵绵。紫红色的低档葡萄酒在大高脚杯中晃了晃,然后腾空,飞跃入人们的口中,像一道道色调单一的彩虹,而玻璃杯中尚残留着一抹酒红,像攀援的一朵朵蔷薇花。
乱花渐欲迷人眼。酒过三巡,差不多能醉的都醉了,我没有醉,自然是因为我并没有喝太多的酒,而这全是我专职下饺子的功劳。以至于最后,我清醒地看着一拨又一拨人先是大叫接着大笑最后抱头痛哭着倒下入眠——这是真的,许多人都哭了,有的人是想家,更多的人是情感纠葛。
宋松溪仍旧没有出现。
有些微醺,再去看胜雪,她已经被李成抱到沙发上熟睡,胜蓝喝得烂醉如泥,正在低声啜泣,阿Ken醉成一滩泥堆坐在胜蓝身旁,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们在交谈,他们倒显得同病相怜。
突然身旁的沙发位置被人占据了,一个黑影盘腿坐下来,转头去看,竟然是前几日认识的闵老师,我冲他扬扬酒杯,率先喝了一小口,道:“新年快乐,闵老师!”
“哟,别叫我闵老师,都叫老了哟!”他笑容可掬,从我的角度去看他的脸,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他长得好像46岁时候的刘德华。
“吃饱了吗?”我对他还算尊敬,毕竟是长辈。
“幸好有你帮我跟组织搭线,不然大年三十哪能吃到饺子,对了,改天我一定要请你吃饭!”
“你会做饭?”我随口问。
“我已经学会用微波炉煮米饭、把肉和菜都弄熟。”他很诚恳地说。
“那你会做几个菜?”我略显好奇。
“一个青椒肉丝,一个五花肉,一个蛋羹……就这三个吧。”
“全是用微波炉做的?连蛋羹也是?”我提起了兴趣。
“是呀……”他开始讲述如何用微波炉做蛋羹,他讲得细细碎碎,从蛋和水的比例,微波炉的温度,用何种碗,听了三分钟后,我依旧只能看见他上下两片嘴唇在频繁张合着,又过了一分钟后,我开始困了,我对他是个上海男人坚信不疑。
终于等到闵老师讲完蛋羹的做法,他又顺势开启了五花肉的微波炉制法,我盯着他那上下扇动的红嘴唇,真想塞一个婴儿用的奶嘴进去。
为什么现在的男人也越来越吵了?
我打开跟宋松溪的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我的那句“新年快乐。”
等到新年钟声敲响时,我有些气馁,戴上毛线帽,围上围巾,拿起包,冲着烂醉如泥的朋友们说:“我先走一步,新年快乐,朋友们!”
自然,无人回应。
我苦笑一声,走下楼梯,踩在光亮的雪地里。
今晚的月色真好,皎洁无瑕清玉壶的月光,轻盈盈地被风吹落到我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轻而薄的萤火虫的翅翼,在夜色中,熠熠生光。
此刻,距宋松溪的告白仅过去了一个星期,虽然我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跨年这样重要的时刻,他不该杳无音信的。
我心中有些埋怨,亦有些担心。
我毫无目的地走进森林,在月光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雪堆里,忽然,脚下一个踏空,整个人朝后仰去。
我感觉闭上双眼。
睁眼后,第一眼看见的依旧是那轮皓月,只是映像稍显模糊,背部隔着羽绒服靠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我几乎听见了掉落在我眼睫毛上的呼吸声,向上翻眼睛去看时,心忽然地收紧。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
宋松溪的眼睛很特别,白日里,阳光下,呈现一种澄透的深棕色,而到了晚上,黑夜里,却是全然不同的高纯度的黑,像两颗价值连城的黑珍珠对称镶嵌。
我挣扎地坐起来,迅速脱离他两只手的禁锢,以及他的怀抱,接着便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英雄救美呗。”他无辜地说。
我拍掉身上的雪,假装不经意地问他:“刚才的晚会你没在。”
“哦,”他笑了笑,“看不到我,慌了吗?”
我伸手给他一拳,“想得美。”
“我做了这个,”他脉脉含情的眼神在月光下越发动人,“送给你,阿斯。”
我手里忽然多出一本笔记本,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远,一边后退一边冲我摇手大喊:“新年快乐,阿斯!希望新的一年,我们……有新的变化。”
“新年快乐。”我看着那快速跑开的身影,轻轻地说。
回到家,陈思正在厨房里做明天的午饭,他在炒芹菜,他在跟我说市郊超市芹菜打折,“我帮你买了一包,放在冰箱里了,我自己买了三包,最近几天都要靠芹菜度日了。”
“哦,谢谢。”
我匆匆下楼洗漱,迅速回到房间,拿起那个深蓝色的皮质笔记本,麻利儿地翻开了书皮,一张干净的扉页呈现在我眼前。
“献给2022”。
第一页是一张横铺的照片,我用不着辨认便已知道那是哪里——那是我的小木屋前的草地,阳光照耀下,覆盖草地的积雪的表皮泛起了粼粼的光,我仿佛看到了波涛荡漾的湖水。除了照片外,还有一行字,1:44PM。
第二页是小木屋的全景,或许是逆光的原因,木屋显得很昏暗,然而,在正午的阳光下,它依然有种安详的气质,如同过气的美人,却依旧高昂着头,维持着傲人姿态。
第三页、第四页……一直到最后一页,是帮他看狗的那天,那是大年之前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之后雨雪纷飞,再也没有响晴过。
脑海中浮现出一串又一串的往事、一个又一个看似平凡其实隽永的场景——在小木屋前,在夕阳中,他跟我并肩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他熟睡在小木屋沙发上,清晨闻到煎肉味时一跃而起的模样;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静静聆听不知所云的交响乐,陪我一起实现梦想的他;以及,2022年末尾,用镜头记下木屋岁月的他……
原来,一南一北的我们,竟然早已经历过这么多。
我终于下定决心,拨通宋松溪的电话。
隔了许久才接通,“喂,阿斯,怎么啦?”他语气中透着紧张。
“宋松溪。”我甜甜地叫他,“我们在一起吧。”
“你说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紧张的声线。
“我说,”我咯咯笑道,“宋松溪,我中意你啊。”
对方忽然严肃起来,“你怎么能抢我的台词呢……阿斯,我喜欢你……你等我,我现在在去哥德堡的路上,周末回去,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