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

    颤抖着双手摁下发送键后,我从图书馆出来,外面尚残留日光,厚厚积雪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但我的心像被留置在了极寒之地。

    我在森林中逡巡,直到暮色将尽才回国神来,周身冰冷彻骨。我悔恨不已,只恨自己太容易相信别人,错把狼当做了羊,好坏不分,险些将自己当成年轻的美味捐献出去。

    这时,手机响了。

    我脸色惊地煞白,手心里全是冷汗,脚下粘了强力胶水,也不能动了。

    “喂?”我装作镇定自若。

    “阿斯,你还没到家吗?”

    我没有说话。

    “阿斯?”松溪急切地唤着,“我是宋松溪,你在哪儿?!”

    听到他的名字,稍一松懈,我忽然放声大哭,辍下包往雪地里一坐,也不说话,却是嚎啕大哭。

    我瘫坐在雪堆里,尽管牛仔裤已经渗进了水,然而,我却呆滞着坐着,仿佛是麻木了。脸上挂着泪水和雪水,甚至枯萎的松枝,眼神空洞并且写满了绝望。

    “阿斯,你在哪儿?我现在过去,你别哭,阿斯,你哭得我心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松溪终于找到了我,他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的光芒刺进我哭肿的眼睛时,我惨叫一声,他才凭借那声音辨认出是我。

    “阿斯!”他唤我一声,噗通一声跪在我身侧,扔了手电筒,脱下羽绒服披到我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里满是愤怒,却一俯身,抱起了我。

    我已经没了力气呜咽,却是靠着他,默默地流泪。

    在他的怀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冰冷。他的炽热胸膛,却并没有因为我的极寒而冷却,反倒征服似的越冰越暖,最后,直把我的满腔寒气驱散殆尽。

    “阿斯,我送你回家吧。”宋松溪尽管温柔地说着,但靠在他的胸膛上依然清晰听到他厚重的喘气声和急促的心跳,尽管他掩饰地很好。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阿斯?”他轻唤着我,似乎没有看见我轻轻摇晃的头。

    “我想喝一杯热水,能先去你家吗?”

    “好。”他说着更是抱紧了我,脚步渐渐频繁起来。

    我依偎着他,想起冬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这个冰寒彻骨的冬夜,宋松溪是我的火柴,他又不全然是火柴,点燃他并不是焚毁他。我依靠着他给我的热量和光芒,一点点地陷入梦乡。

    宋松溪一路无言,唯有用宽厚的肩膀紧紧护着我。

    他携着我走上一段陡坡,坡上有积雪,积雪下已然是厚厚的冰层,冰层紧紧地抓着地面,积雪下像涂了一层润滑油一样,又因为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掩盖,虚虚实实,使得这段路更加难走。宋松溪的脚掌吃力地抓着地面,然而,仍旧没有摆脱滑倒的命运。

    “啊!”他轻叫一声,身子已经倾斜了,只见他左手撑地,稳住身子,右手仍牢牢地携着我,右臂像一根粗壮的绳子。

    “让我下来吧。”我平静道,他看我情绪稍稍缓和,才慢慢蹲下身子,待我的双脚结结实实踏上了冰面,他才松了手,然而,胳膊仍旧像呼啦圈一样环在我的身侧,随时待命。

    “对了,你不是说买了滑冰鞋吗?”我问他,接着笑道:“这样的路穿上滑冰鞋都能在大马路上走了。”

    他也笑一笑,道:“以后一起试试吧,可比走路省力多了。”

    我在他前方半米处的位置,谨慎地迈着脚步,双眼牢牢盯着脚下,双臂微张,以协助身体平衡。而宋松溪,依旧张开双臂,在我四周环着,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我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温暖与爱。也许,他是真的很喜欢我吧。

    两人皆是无言,一直到走上一段坡度平缓的沙土路。抵达那幢熟悉的两层小楼时,我一眼望见了餐厅窗子里跃出来的淡淡的一闪一闪的烛光,脚下一滞,停在了门外的栅栏边。

    松溪见状快步进屋,不一会儿,他从门里探出头来,向我招手,道:“进来吧,现在客厅没人了。”

    “真是抱歉。”我一边换鞋,一边对他的邻居表示歉意。

    “他刚好吃完饭,本来也是要回屋写论文的,”宋松溪道,“喝热牛奶吧?”

    “有咖啡吗?我现在大脑一片混乱,需要东西提提神。”我说着在餐桌旁坐下,用木棍挑着餐桌正中间并排摆设的三根白色蜡烛的烛心,隐隐约约道:“如果有酒的话最好。”

    “我现在去买。”宋松溪道。

    我慌忙说:“热牛奶也行,驱寒。”

    热腾腾的牛奶递到我手中,同时还有1粒胶囊,“感冒药。”他轻轻解释道。

    就着热牛奶喝下后,宋松溪还在厨房劳作,电磁炉上放着一口小锅,锅中正咕嘟嘟地冒着泡儿,他不时地翻翻冰箱,或者拿汤勺搅一搅锅。

    “松溪。”我叫他。

    “稍等。”

    “问你个问题,”我捧着牛奶杯,站在他身后。

    “说吧。”显然,他的注意力在锅上,能看出来,他很紧张。

    “男人是不是离不开女人?”

    他显然噎了一下,怔住半天,方道:“应该是吧。”

    “如果跟女人分开一段时间,男人是不是都有‘欲望’?”

    “‘欲望’?”他扮作白丁。

    “你知道我的意思。”

    “呃,”他在思考,一边打量着我,半晌,才道:“……应该是吧。”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慌忙问:“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在骚扰年轻姑娘去满足他的‘欲望’。”我惨笑一声。

    宋松溪一惊,手中的金属汤勺咣当一声坠地,在地上又接二连三地弹跳了几次终于着陆,最后,发出一声悲怆的哀鸣。他慌忙捡起汤勺,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洗。

    他什么都没问。

    最后,他关了火,左手持碗右手掌勺,慢悠悠地扬汤止沸,最后用手指试了试温度,终于满意,才端着碗放到我面前,又在我身旁坐下,道:“冰糖雪梨汤,喝点吧,暖暖身子。”

    哭泣,再次侵袭入我的脑中,我低头控制了半天方止住鼻头的酸痒。

    “谢谢。”我接过碗,大口大口吞着,只觉得嘴巴好苦好苦,但心头好甜好甜。

    他静静地看我喝完,接着起身默默去刷碗。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他一个激灵,却没有动,只有水龙头里的水在哗哗流淌。

    我将头贴在他背上,轻轻问道:“为什么不问我?”

    “你想说的时候会告诉我的。”他向后仰,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我头上。

    我的眼泪就在他嘴角微斜的时候猝然坠下,他瞬间慌了,赶紧抽了两张纸巾递到我手上,嘴里喊着:“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

    我哭了一会儿,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忽的又破涕而笑,笑了半晌,才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别这样紧张地看着我,我……我哭不出来。”

    他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

    我们离得那么近,如果没有那两行泪阻挡,也许早已吻上。

    “有一种人长得就喜庆,光看他那张脸,你就没气可生了;你恐怕就是那种人。”我边垂泪边笑道。

    “什么都不干就能逗你开心,我还真要感谢这张脸呢。”他也笑。

    沉默静静在热气中氤氲。

    我捧着杯子,杯底的牛奶已经凉透了,我转头看向窗外,隔窗眺望着远处林梢间的一轮弯月,口中喃喃道:“月亮升起来了。”

    “是啊。”宋松溪说。

    我又做噩梦了。我梦见我正在跟闵老师吃饭,忽然他哭起来,我抬头看去,他的脸正被一群苍蝇还有蛆叮咬着,并且散发着腐烂和分解的恶臭,甚至,他的脸上还流淌着亮黄色的浑浊液体。

    半夜时分,我突然从床上坐起,跳下床抱着垃圾桶乌拉拉地吐了。

    好不容易从噩梦中缓过神,并且擦干净鼻涕和眼泪后,我环顾四周,才发现,我正置身于宋松溪的床上,而他,并不在房间内。

    我摸黑好不容易开了灯,捧起桌上犹有温度的水,漱了漱口,才滑落在墙边。梦中那一幕始终充斥在脑海中,只要一闭眼,必定牵动五脏六腑,一阵风起云涌。

    第二日早晨,我蹑手蹑脚上楼,路过客厅的时候,发现了正在酣睡的宋松溪,他正躺在沙发上,尽管是和衣而睡,但是从安详恬然的表情上便能看出,他睡得很香、很沉,如果做梦,也一定是个美梦。

    “谢谢你,松溪。”我俯下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而后悄悄绕过他身侧,接着迈向门口,轻轻带上门,离去。

    到家的时候,陈思的屋内犹有光亮,他听见开门声,立即从房中走出,看见我一脸疲惫,脸上竟摆出一副担忧的表情,他问道:“现在才回来?”

    “你还没睡?”我反问道,接着点点头,道:“我累了,先回屋了。”

    “唔。”他立马又换上那副事不关己的冷酷面孔,然后挠挠头,关上了房门。

    我拉开衣柜,拿出睡衣,接着慢悠悠地解开衣扣,换上睡衣。我并没有睡觉,而是拿着浴巾和另一套洁净的睡衣去了洗手间。

    我觉得自己很脏,甚至觉得那黄色的恶心的液体正在我胸口流淌,那粘稠的液体令我喘息困难。

    沐浴在水中,世界除了水声外,显得格外安静。仿佛除了水,世界再无他物,依旧是开天辟地时的纯洁和干净。

    这时,咚咚,有人叩门。

    “阿斯?”是陈思。

    “怎么了?”

    “你没事吧?”他问。

    “没事。”我答,接着听见他拖鞋的哒哒声渐渐远去,不知为何,口中竟被咸味填满,我才意识到,我又在掉泪了。

    我仔仔细细地清洗完每一寸肌肤时,已经累得几乎要昏倒在地了。我眼前一黑,幸而扶着墙才不至于跌倒,我缓了五分钟,方有力气穿上那套洁净的睡衣,推开洗手间的门,走进自己屋中时,噗通一声,我倒在了床上,再没了声音。

    醒的时候,天已大亮。陈思正在叩门,他一边敲门,一边轻轻道:“阿斯!阿斯!”

    我头痛欲裂,挣扎着起身,问道:“什么事?”

    “你朋友找你。”

    “谁?”

    “我不知道,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长什么样?”

    “高个头,金色卷发,鼻子很翘。”

    “噢,我知道了,让他等一会儿。”我已经猜到他是安德鲁,我飞快洗漱完毕,又换了身洁净的衣服,这才幽幽地上楼去。

    陈思正在餐厅一边吃午餐一边跟安德鲁聊天。

    安德鲁个头很高,几乎有二米的架势,皮肤白皙,金色半长卷发,蓝宝石一样的眸子,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嗨!”我一边冲安德鲁打招呼,一边打开冰箱拿出橙汁,给他倒上一杯,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可以不说嘛。”那双蓝眼睛里闪着光辉,带着深邃的笑意。

    “好吧,”我笑了笑,接着从冰箱里拿出面包、黄油和覆盆子酱,摆到餐桌上,再去用微波炉热牛奶,接着往热好的牛奶上撒葡萄干和燕麦片,最后才扭头问他:“那你来干什么?”

    “我听说,你跟茗茗关系不错?”安德鲁很直白。

    “茗茗?”我看他一眼,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又笑了笑,但笑意很深,我回答说:“是啊,怎么了?”

    “我在找她的电话号码。”他倒正大光明。

    “噢。”我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

    “你‘噢’什么?”

    “我也没有她的电话,”我抱歉地道,“不过,她经常上facebook,你不妨在网上跟她联络。”

    他点点头,低头抿了一口冰凉的橙汁,竟然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与茗茗第一次见面是二月的那次新年聚会上,她是这年春季入学的唯一一个中国研究生。

    茗茗是个极其热情的人,像一团火,与我的清冷恰恰相反,她很会聊天,谈笑风生,并且字字珠玑。她遇到的所有不反感的人,她都会邀请对方到她家中小坐,可能只是看看她从旧货市场淘的东南亚窗帘,亦可能只是喝上一杯她亲手煮的奶茶。

    我第一次跟她聊天的时候,她即邀请我去她家中一起消灭零食,她对我说,“我刚到瑞典的时候,在超市碰到薯片和饼干大减价,所以我买了十几袋薯片和六桶饼干,我自己实在吃不完,不然晚上去我家,我们再邀请几个人开一个零食派对如何?”

    我记得当时我轻轻摇了摇杯子里的红酒,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说,“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即使这么近距离看你的脸,鼻子嘴巴也看得模糊了,我醉了,改天吧。”

    安德鲁露出了失望的眼神,却在跟我对视的时候浅笑了一下,我问他说:“你现在很着急找她吗?”

    “不,”安德鲁豁然笑了笑,道:“上次过中国年的时候我跟她聊地很开心,她还邀请我有时间去吃她做的水煮鱼;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又不住在学生公寓,所以就失去联系了。”

    “她的确不住学生公寓,她住在不远处,”我推门走进院子里,安德鲁默契地跟着出来,我指了指不远处一圈儿七层左右的公寓楼,指着其中一幢,道:“她就住在那幢楼里,六楼,我本来说如果你很着急,待会儿我能带你过去找她。”

    “还是不必了,我上网加她好了。”

    “噢,对了!”

    我正望着院子青色的栅栏出神,栅栏外忽然重新冒出那蓝白色条纹的身影,安德鲁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道:“你的电话是多少?”

    “0706955082.”我倒背如流,他存上号码后,迅速消失在栅栏间。

    去餐厅煮咖啡的时候,陈思正在刷碗,他这天中午吃的依然是芹菜炒肉丝,他的那几包芹菜竟然还健在,这简直是奇迹。

    “帮我煮一杯。”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没有搭理他,却往咖啡机里加了两大勺意大利特浓咖啡粒,然后放上滤纸,按了按钮,接着靠着厨房的桌子听机器粉碎颗粒的喳喳声。

    “噢,对了,”陈思抽出满是洗洁精泡沫的手往脸上揩了揩,道:“后天晚上我想请梅姐吃顿饭。”

    “怎么了?”我疑惑问道。

    “她近期要回国了,我想给她送行,你要不要一起?”他问。

    这个住所是梅姐牵线搭桥才来的,现在我已经猜到陈思的房源来源也是梅姐,再加上她曾经在自己的寓所里三番五次宴请我,所以,这次她要回国,我理应、必须给她践行。于是我道:“餐馆选好了吗?”

    “伊朗餐厅怎么样?”他问我。

    “成。”

    咖啡煮好后,我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陈思留了一杯,然后我端着咖啡就要下楼,陈思忽然叫住我,问:“昨天晚上没发生什么事吧?”他的脸上写了不少的担忧。

    “没有。”我一边笑,一边坚定地说。

    “那就好,”他低头道:“你今天早上才回来,而且状态又不好,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呢;没事就好。”他笑一笑,示意我go ahead。

    我想,陈思他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个坏人,或许他的样貌和行为足够猥琐,但究其内心,他是个善良、体贴、懂得关怀的人。只是,因为前车之鉴,我不敢随便将男人定位为一个“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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