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安德鲁约茗茗和我去酒吧,恰巧我的情绪低沉,便一口答应,酒吧里通常不见国人,这倒使得酒吧成为一个浇愁的好去处。
早上检查邮箱的时候,收到了三篇文章打回重写的通知。情感事业双重受挫,我自然乐意花钱买醉。
“我今晚还得回去改论文,被老师打回来了三篇。”我跟茗茗正走在林间幽径,四只脚塞在四只瑞典色的塑胶夹脚拖鞋中,裙摆曳地。
我们打扮时髦,画了瑞典随处可见的烟熏妆,尽管化妆技术拙劣——我与茗茗对视时竟能清楚看见彼此歪歪扭扭、粗厚不均的浓黑色眼线,涂着不均匀的面霜,然而,一袭苗绣长裙也还是很有东方神韵的。
“三篇?”茗茗惊叫道,“那要么你直接回去吧。”
“怎么?怕我打扰你跟安德鲁呀?”我笑着逗她。
“你尽管打扰,跟你说多少遍了,安德鲁是我的中文搭子,我喜欢的另有其人。”茗茗竟然羞涩起来。
“谁呀?”我还是头一回听她说起喜欢的人,她讳莫如深地眨了眨眼。
跟安德鲁在酒吧里碰面,约好了时间,七点。
到酒吧的时候,夜幕已落。酒吧中闪烁着蓝莹莹的光,但那光很微弱,只能勉强照清脚下的路,事实上,对于来此酒吧的人而言,即使黑灯瞎火,他们也能准确摸到自己常坐的位置。
安德鲁正在跟一个亚洲面孔的女孩玩踢足球。
“我今天心情不好,得多喝点,晚上好改论文。”我坚定道。
找了一条长沙发,三人并排落座,我跟安德鲁分坐两边,茗茗左右逢源。我一口气买了两瓶啤酒,安德鲁饱含理解地笑着道:“我见识过你的酒量。”
“普遍来说,中国人的酒量都很大。”茗茗道。
“所以,”我接道,“如果想当中国的女婿,首先第一条,酒量要过关,不然见父母的时候怎么醉的都不知道呢。”
“怎么说?”安德鲁好奇的小眼睛闪着光。
“去见父母的时候,你要向女方父母敬酒,然后要跟父亲喝酒,直到喝醉为止,好像是这样吧,茗茗?”
我用胳膊肘撞了撞茗茗,她连忙附和道,“的确,在中国,大多数生意是在饭桌上谈成的,不仅是生意,而且在结婚的时候,饭桌上最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互相敬酒,喝酒越多,诚意越大。”
“这是什么逻辑。”安德鲁惊呼道。
“这不是逻辑,这是文化。”我道。
“文化……我听说,中国人觉得欧洲的酒度数太低,是不是真的?”
“这不好说,我举个例子吧,我们在国内喝的酒通常都是四五十度的,低度数的我们会觉得像白水,”我举了举面前还剩下半瓶的嘉士伯酒瓶,仰脖饮尽。
“比如说这酒,对我这个不太能喝的女孩来说,像水一样。”说罢,我又应景地撇撇嘴。
只见安德鲁吃惊得张着大嘴,两只蓝眼睛不知所措地滴答答地上下打量着我。
当然,中国白酒的度数诚然很高,但是,也并不是所有中国人的酒量都很大,例如我,将第一瓶酒一饮而尽后,第二瓶刚喝上两小口,便开始浑身发热,整个人变得兴奋,话多,且头晕。
“宋松溪呢?”安德鲁问。
“你认识他?”我蹙眉,记得昨晚在屋顶看星星时,安德鲁也问起了他。
“是啊,我们市场营销课上的同学。”
茗茗探过头来加入谈话,“我前几天刚听说他跟Mandy交往过。”
安德鲁点头:“跟Teresa和Amy也交往过,情史很丰富。”
这三位一个是比利时人,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奥地利人。
“现在呢,跟Frances交往中。”安德鲁补了一刀,我的英文名是Frances。
“别提了。”我苦笑着一饮而尽。
“你们俩成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茗茗跟我和安德鲁碰了碰杯,“这个宋松溪到底长得有多帅啊才能这么着地换女朋友?”
“小心哦,好奇心是沦陷的开端。”安德鲁补刀。
茗茗咯咯地笑起来。
我翻了翻手机,才发现我跟宋松溪竟然没有一张合影。
“农历新年晚会的时候他在吗?”茗茗问。
我摇头,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脑子有些不清醒,隔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原来我跟宋松溪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在一起的。到今天此刻,满打满算还不到十天。
“怪不得我没见过他呢。”茗茗怂恿我,“快把他喊过来给我们看看。”
我拗不过她,只好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想到,竟然接通了,电话那边十分嘈杂,声音的主人有些疲惫。
“阿斯。”他唤我道。
我鼻尖一酸,有些心疼,“松溪,你在哪呢?”
“我在火车上,半个小时到家,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在酒吧吗?”他清了清嗓子,嗓音听起来正常了些,思绪更是敏锐。
我只好承认,“跟茗茗和安德鲁在一起,安德鲁你应该认识,茗茗是今年春季的新生,你应该没见过。”
“在学生酒吧吗?Tavern?”他问。
“嗯。”
“等我过去接你。”
“哦,好。”我挂了电话,冲茗茗挤眉弄眼。
“怎么样怎么样?”茗茗殷切地问。
“他说等会来接我,恭喜你,可以一睹‘情圣’风采了。”
茗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还真是心大。”
喝到第三瓶时,我已经微醺,并成为话痨一个。
十点一刻,我们决定回家。我跌跌撞撞地第一个走出酒吧,茗茗随后,她边搀扶我,一边回头催促安德鲁,叫他快点跟上。
我们三个在月亮下互相道别,安德鲁先是张开手臂抱了抱茗茗,然后又张开双臂抱了抱我,身高差使得我被他抱地双脚离地,被他放回地面时,我回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兜的宋松溪。
跟安德鲁告别后,我兴奋地冲宋松溪挥手,对茗茗说:“茗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宋松溪!”
他快步上前,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我一跃,跳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双臂僵硬了一下,之后才渐渐软下来环住我的背,我听见他温柔的嗓音轻轻拂过耳畔,“阿斯。”
“原来是你!”茗茗似乎认出了他,惊讶地捂住嘴叫道。
“我们之前见过。”宋松溪搂紧我,轻轻地说。
“你俩不用在单身狗面前这么腻歪吧。”茗茗撇撇嘴。
我吐了吐舌头,从宋松溪怀里钻出来一些。
“他救过我,”茗茗道,“新年晚会结束后,我在公交车站台等车的时候,有个醉鬼骚扰我,是他救的我。”
“不算救,”宋松溪摆摆手,“我只是碰巧站在了你跟醉鬼的中间而已。”
我抬头望着宋松溪,心想,这个人是我的,真好。
“阿斯喝了不少吧?”他问。
“呃,两、三瓶而已。”我伸出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比划着。
“这酒量都敢进酒吧。”他无奈地摇摇头,又问茗茗道:“你在哪儿住?我把你们俩送回去。”
“她也住在我们那个社区,离你的小楼更近,咱们这么走:先到小区中心,然后去茗茗那,再经过你那,最后到我那,正好一路走完,各回各家,谁都不用管谁。”我当然思维正常,且能行走,只是一直傻咧咧地笑,话多,脚步蹒跚。
“是吗?”松溪道,“不过,我在附近没有见过你呀。”他是对茗茗说的。
茗茗答道:“我倒是经常在树林里看见你,好像你养了一只狗吧,我经常在傍晚看见你在遛狗,那个人是不是你?”
“哦,那狗不是我的,是我房东的,他没有时间养就托我帮忙。”
“是松狮吧?看起来很漂亮。”
“叫三木,非常听话。”我插话道。
三人并肩穿过最后一片森林的时候,忽地冷风乍起,我跟茗茗几乎是同时尖叫了一声,接着各自搂住双臂,掌心飞速地揉搓起来。
“冷吗?”松溪问。
茗茗与我皆可怜兮兮地冲他点了点头,他很快脱了外套,递给我,我看了看茗茗,道:“来,咱俩抱在一起,一起裹上外套好了。”
我将茗茗拉近,将我俩的身体一齐裹进外套中。我捏紧衣角,紧紧罩住裸露的肩。茗茗的身子光滑如鱼、皮肤很凉,我靠近她,反而更加冷了。不过那冷也只是瞬间的事,再走一会儿,寒冷终究被驱散,身子也暖和起来。
“果然,有个人在冷的时候为你披上外套真是温暖。”茗茗感叹道。
“不用谢。”松溪俏皮道。
不知不觉已然到了茗茗楼下,而她显然不够尽兴,执意要亲自把我送到家中,她坚持说:“你醉酒了,我不能不管。”
“有我呢嘛。”松溪道。
“你送她,那是你的心意;我送她,却是我的心意。”她伶牙俐齿道。
“你还是上楼吧,不然我把阿斯送回家后,还得回头送你。”松溪笑道。
“嫌我累赘是吧?”茗茗亦是笑道。
“好吧,”我插话,莞尔一笑,作出十分感动的模样,事实也是如此,道:“念你护驾心切,准了。”
“谢大总管。”茗茗尖着嗓子叫道,惹得我一阵愤懑,松溪则一阵狂笑。
我们于是接着向下走,这会儿正走在一个山坡上,再下一个小山坡,便是我的小楼了。坡上是个幼儿园,沿坡建了一个游乐场,那是一个大沙坑,沙坑旁有滑梯等各种塑胶玩具,滑梯旁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提高孩子体能的器械,一个集合攀岩、拉力等多项运动的场地。
我已经不太冷了,遂从松溪外套中抽出身子,抱紧双臂,疾步向前。
“阿斯,你走这么快干嘛!”茗茗唤我道。
“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三篇论文要改。”我回头哭丧着脸说。
于是他俩迅速阔步赶上,三人并肩而行,很快,我们穿过松溪住的小楼,又向下走了五分钟,进入到我的院子里。
我掏出钥匙开门,一边换拖鞋,一边试探性地邀请道:“要不要进来帮我一起改论文?”
“不用了。”茗茗说。
“那松溪,你送茗茗回去吧。”我说着就要关门,门却被他撑住了。
“阿斯,我有话对你说。”
茗茗见状,识趣道:“我先回家了,外面的温度实在有点吃不消。”
“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宋松溪问。
“不能。”我笑着关门,指了指楼下。
他下楼去,过了大约五分钟,湿着头发走上来,一脸阳刚和璀璨,“有吃的吗?刚下火车就过来找你了。”
“饿坏了吧宋先生。”我说着就打开冰箱,拿出面包、黄油、果酱和奶酪片,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想了一想,又回身去拿酸奶和燕麦片,道:“冰箱里就这些了。”
“是百岁老人的活法。”他笑道。
我低头含笑,正欲问他去哥德堡的事情,只听见一双拖鞋哒哒的响声,便知陈思上楼了,我只好作罢。
陈思与宋松溪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去开冰箱,把冷冻层的肉放到冷藏层,“明天要炒青椒肉丝,先把肉化一下,你们继续继续啊。”
我其实很怀疑他在监视我,但见他在冰箱里摆弄一番后就下楼了,便也没多想。
松溪吃了抹了黄油的面包片,又泡了杯雏菊茶,在茶气氤氲时,突然凑上前亲了亲我的脸颊,“我想你了。”
我害羞地揉了揉眼睛,醉意渐小。
他放下茶杯,轻轻抓住我的手,说:“跟我一起回香港吧。”
“什么?”我下意识地抽出手。
他面露失落,却接着说:“你不是没去过香港吗?我答应要带你去摩星岭一带看一看,还有迪士□□多利亚港……”
“可是,我不会说粤语,在香港举目无亲,也没有朋友。”
“我是你的亲人,也是你的朋友。”
我笑起来,“松溪,等我们再长大些再说吧。”彼时我20整,松溪长我三岁。
“对了,”我问,“你去哥德堡做了什么?”我很想问他,你又缺钱了吗?
“捕鱼呀。”松溪道。
“除了捕鱼呢?”又问。
“做了一些准备,”他似乎难以启齿,“阿斯,你可能还不了解我的过去,我准备全然摊在你的面前,再给我一点时间,但是不好意思,你别想摆脱我,你上了贼船,下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