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当山桃香·名前
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森田宏介先生。他来中国已经八年了,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还会说粤语。森田先生向我推荐了一位用日语授课的中文老师。“希望能帮到你。”他说。
这位老师姓秦,是中山大学日语系的学生,还是森田先生的朋友的亲戚。
到了周末,秦小姐便来到我的寓所。我用不甚熟稔的中文表示欢迎,沏了一壶茉莉花茶招待她,并一些松饼和奶糖。秦小姐十分感激,高度赞扬了我泡的茶。
“我还不知道当山小姐的芳名,可以告诉我吗?”秦小姐说道。
我微微一笑,抽出一张纸条,把我的名字写上去。是用中文写的两个字:桃香。
“Momoka?”秦小姐向我征求确认,我颔首。“可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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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在纸上书写。一绺发丝垂落,使她的表情不能够被看真切。
她在纸上写罢,转回头,抿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接过稿纸,上面写着两个汉字。
原来“桃香”用汉字写出来是这样的。好像……和日文是一样的。
我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起身去前台续杯。我撕下那张纸,叠成一个小四方。
她端着那杯龙舌兰日出回来了。我向她出示那张叠成四方的纸,“归我了。”
“既然这样,不妨也写下你的中文名字吧?”
于是我才知道了她名字的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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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中国,我能说很多汉语了,只是仍然写不了几个汉字。秦小姐邀请我写些汉字。我对着空白的纸面,有些不愿下笔。
我会的的确不多。仅有的几个印象都很深刻。
桃香。
子今。
傻瓜。
我爱你。
中国。
好像还有……广州。
于是我写了:我爱中国广州。
秦小姐忍俊不禁。然而她的笑里,也有赞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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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阮子今·流年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学校附近的酒吧里。灯红酒绿,光影旖旎,就在空寂的吧台前,她独自啜饮一杯莫吉托。
我的确是多看了一会儿,有几分出神了。我看见她的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就好像淡淡的幸福在她的脸庞上漾开了。我看着,心里泛起快乐又忧伤的涟漪。
所以女伴——叫Akina的——注意到了我的分神。于是她问我,看的可是我们斜对面的亚洲面孔女郎。我点头。
Akina笑着说巧了,那人是她朋友。
“Touyama Momoka。喏,她就叫这个名字。说起来,我们都是大阪人,还是老乡。”她撞了一下我的手臂,“嘿!你不会想泡她吧?”
“有点。”我说。
Akina笑得贱兮兮的,说:“没准还真有戏。这个Momoka,长这么大就没碰过男的。哦,我的意思是,她半个男人都没谈过。也不是没人追她,不如说,追她的人还真不少。总之,总之,她对男人不像有兴趣。另外,你别说,她看着还真有几分le的气质。”
“你刚才说,你认识她?”我打断了Akina。
她说是。
我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帮个忙,介绍一下。你这杯我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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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山桃香确实是个很好骗的女人。几次交谈后,她对我已经很有好感。后来,我总能在那家酒吧“偶然”邂逅她。我明白,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
我翻看她的Instagram。我保存她的自拍照,然后裁掉参与合影的其他人。她的社交媒体可以一直追溯到国中时期。平常无聊,我就把那些照片都存起来了。
Akina窥屏后,露骨地表示嫌弃。
“你这么喜欢啊?”她问我。
我手指舞动着。“脸很好看啊。我乐意欣赏。”
Akina表情严肃了一点,说:“你还是别玩太过了。我有点担心桃香她……可能真的对你有一点意思。”
我懒懒地回她一个微笑。
后面,我就和当山桃香在学校里打网球了。然而我并不常打。以至于她的球技一点点超过我了。球场上,她的脸颊被阳光照出健康的粉色。我忽地不想看到那样的景象。
我便不再去球场同她碰面了。她和我在线上并不聊什么。我们于是失去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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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并没有过多久,在广场成群的白鸽前,我和她又碰巧遇见了。这时已是暮春。
我向她提出邀约,一同在公园里走一走。她点头,恣态很漂亮地,像一株秀美的百合花,轻轻摇了她的茎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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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当山桃香·浮现
我的中文越发熟练,和秦小姐也更加熟识起来。周六的课结束后,秦小姐应我的邀请留下来吃晚饭。
“也许你会对正宗的日本菜感兴趣,不过,今天我更想展示一下中国菜的手艺。”我说着系上围裙,朝秦小姐点头微笑。
秦小姐充满期待地眨着眼睛。这让我很受鼓舞。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给第二个人做过中国料理。尽管工序已经非常熟悉了,我对于会收到什么样的评价,还是感到忐忑。
盛夏的傍晚前,屋子里仍然充满阳光。我取出冰箱里的食材,送到水池边。它们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泽。
客厅里,秦小姐闲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头上戴着白色耳机。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惬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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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摆齐了,坐下来吃饭前,我先开了两罐啤酒。秦小姐细细打量着罐身。“居然是墨西哥的啤酒。”
酒过三巡,秦小姐话变得更多了。她笑嘻嘻地问:“当山姐有没有过男朋友啊?有的话是几个?”
我看她有些醉了,就只是微笑,并不回复。
听到个数为0的话,她会很惊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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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二十三岁以前我仍是单身。某日朝比爱榴约我出去喝酒。单都没点,爱榴男友一个电话,爱榴便急匆匆走了。临走前她抽出时间歉意地看我一眼,我微笑着暗示她快滚。
被好友放了鸽子,我便独自倚着吧台喝酒。我想象着爱榴会怎样嗲着声气和男友撒娇,倒乐了。
一杯酒见底,我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我本打算离开,不巧撞上了熟人。
来人是一之濑秋菜,我的斯坦福校友,亦是我的大坂同乡。
秋菜和我打了招呼,然后向我介绍了她的朋友。
“这家伙是上海人。去中国旅游的话,找她就对了。”
她的朋友是个苗条的漂亮女人。她朝我伸出右手,牵起一丝懒懒的笑,“你好,我是阮子今。”
我接住她伸来的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秋菜的朋友,当山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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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天,朝比爱榴又上演了和之前相同的戏码。我愤怒地给她敲出一条line:你以后找空气喝酒吧!
想了想,我又把输入框里的文字一个个删掉了。消息当然是没有发出去的。
“桃香桑?”
我讶异地抬头,抬头看见秋菜的凸眼睛。
秋菜朝我挑眉。“又一个人喝酒的话,我会怀疑你失恋了哦。”
我幽幽地说:“我倒真希望某个人失恋。”
不经意地,我眼睛一瞥,留意到秋菜上次介绍的朋友也在这里。她安静地站在一之濑秋菜身后两米远的地方,融进酒吧晦暗不明的色调中。她端着一杯残酒,漫不经心地看着这边。
这时秋菜忽然接了一个电话。接了电话她便中途离开了。
阮冷漠地看着她走远的背影。
阮端着酒杯走近我这边。
“学理工的人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可以遇到他们中途离场奔赴实验室。”她看着杯中快见底的酒叹气。
“哪天让她那间实验室炸了才好。”她微微一笑。
我于是说起了朝比爱榴的两次失约。阮听着,大笑起来。
“这样吧,我请你喝这一杯,可以消气了吧?”她说。
我欲推辞,她却二话不说抢先买了单。我没奈何。
临别时她给我留了联系方式。
“下次出来喝酒就给我发消息。我是免费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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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并没有给她发消息。而巧合之下,我们后来竟连着偶遇了两次。
夜色笼罩的城市,街角飘出弦音的酒吧,入里是霓虹灯的旖旎。我见到她,于是有些高兴。
那常驻酒吧的艺人仍潇洒地拉着手风琴。琴声悠扬,曲调忧伤。沉浸在这琴声里,我忽然想到,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到故国了。
我怅然。
阮子今探过头来。“怎么了?”
我摇摇头,令情绪悄作排遣。“没什么的。只是一点homesick。”
她半眯起略具东方风情的丹凤眼,抿起薄唇笑了。半晌,她说道:“我笑……是因为和你想到一块去了。”
我专注地望着她。她又说道:“我离家一年多了。这么久……并不是不能回去,也许是不想回去。”
她微睁双目,而后垂眼一笑。“抱歉。我胡言乱语了。只不过这风琴的确拉得好……”
暮光在她的眼窝投下深邃的阴影。此处并无月光,而她周身却像是披上了一层苍白的月辉。
连我自己也未发觉,我不知何时屏住的呼吸。
如果此人的气质是神给的,那么月亮之神恐怕只把忧郁的部分赐予了她。
大部分时间她都笑着。笑容里透着未被掩饰的颓靡。这偶然被人留意的手风琴,似乎稍微拉开了窗纱的一角,却依然没让窗外人窥见里面的景象。我无法向自己欺瞒这份在意,却只能暂且一笑带过。
“……我一个朋友对古典音乐颇有了解。他最近得了两张音乐会门票,只是很遗憾女友临时有事不能同去。这两张票就让我拿到了。我虽是门外汉,但是愿意去见识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同我一起去见识见识?”
她向我展示手里的两张门票。
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