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在榻上躺了几天,身体已然好了很多,只是心中不大爽利。
思来想去还是将“七窍草”一事说与公主,公主召来太医相问,都纷纷摇头,面露难色。
既没有实证,也只能装作不知,日后与左夫人相见更加小心些便是。
公主看沈嫽兴致缺缺,特准了她一个月的假,让她好好休息。
沈嫽本是拒绝的,这虽有集市,却小得可怜,主要交易一些牲畜、皮毛、刀具,比不得长安的东西两市物品繁多,也没有供娱乐的地方。
更何况一旦身体闲下来了,脑子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还不如让身子受些累。
公主无奈道:“你若真闲不下来,就每日写一篇文章,或咏景,或达情,或讽喻,或记游,不拘文体,但只有一点,必和乌孙相关,一月已过便一齐交予我。”
一篇文章对沈嫽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她便不再推脱。
每日就去草原看看长势喜人的粟谷,周围没人时便躺靠在坡上,叼根甜草小憩。还向匠人门讨来了农具图样,细细钻研,一时痴迷竟自己动手做了起来。
倒真让她做出来了耧车,不过这耧车用起来不顺手,下种不均,深浅也不一致。
她便跑去向匠人请教,那些匠人本来还对她有偏见,觉得沈嫽是拿他们逗趣,但见她做出来了实物,又加上沈嫽态度谦卑,说话也令人舒适,心中仅有的不快也消失殆尽,认真指导起来。
沈嫽晚上回到帐中又将这些图画出来,细细标注,并附上自己的心得。
有了苏玉的帮衬,她也不必日日教习女使们乌孙语,只需偶尔抽查检验成果。有个别聪慧的不光能够用乌孙语和她简易对话,还能写下来,便是愚笨些的,也能磕磕绊绊说上几句。
沈嫽看向她们,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心中的郁结竟消散了不少。
她还趁着这段时间与周围毡帐的妇人们打成一片,拿上些吃食围坐闲谈,又将自己空闲时用绢布做的仿花簪子以及一些乌孙没有的小零碎赠给她们,三言两语哄得她们喜笑颜开。
其中肯定有场面活,沈嫽也并不在意。一月下来,她几乎将那些妇人的摸了个底朝天,家中有哪些人、家中男人任何职位等等。
当然她也拐着弯问到了左夫人和山君公主身上。
沈嫽拿着帕子掩面道:“不怕嫂嫂笑话,我们做奴婢的追求的不过是活着,整日干着洒扫洗浆的活,和那些牛羊也无异。那些大人物的争斗稍不留意便会波及到我们身上。”
她压低声音哽咽道:“您说前头山君公主没了,她的那些奴婢不也……唉,兔死狐悲,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我看那左夫人长得和善,想必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做奴婢的。”
这妇人比其他人更与她亲近些,她家男人也只是个小吏。她说话没什么顾忌,故而沈嫽才从她身上入手。
那妇人也跟着落泪:“谁说不是,各人有各人的苦法,我家男人稍有不顺意就拿我撒气。不过妹子,你听我的,做人不能太软,前头那位右夫人就是太软了。
我男人打我时我也打回去,一来二去,虽仍拿我撒气但他也不敢下重手。”
“嫂嫂厉害”沈嫽道,“前头公主比起我家右夫人如何?”
妇人摇头,“我看不如你家那位,左夫人怀大公子时,常常唤前头那位右夫人过去相陪,说是相陪,谁知道怎么磋磨呢?”
“我看左夫人挺和善的,应该不能磋磨吧,或许真是相陪呢?”
“妹子你也太天真了,我看着你亲切才跟你说这些,她们都指着一个男人过活,怎么可能看对方顺眼呢?”
“昆弥不管吗?”
妇人声音更低了几分,“我看你像我亲妹子,这才和你说这些。磋磨人的手段多着呢,别的不说,光唾沫星子都能杀人。身乏心苦,却又没伤口,更何况左夫人怀着身孕,上哪说理去。”
“可她毕竟是汉朝的公主。”
“公主又怎样,还是得自己能支棱起来,自己是个不顶用的,还指望能靠什么人?”
沈嫽点头附和,“是这个理,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被左夫人磋磨没了。”
妇人向周围望去,“哎呦,妹子,你不能这么说。”
沈嫽状似不解。
“虽是这个理,你万是不能说出来的。”妇人咬着耳朵道。
沈嫽心道:果然和左夫人脱不开关系。只是她并未提及昆弥,若苏玉所言非虚,想来昆弥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山君公主行刺他。
“嫂嫂可知前头右夫人的坟茔在哪?她也是个可怜人,想来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去祭拜,也让她知道这儿有同乡人。”
妇人说了方位,和苏玉说的不差,“不过妹子我可提醒一句,她毕竟不是你的主子,万一让右夫人知道你去祭拜,怕是会对你有意见。”
沈嫽谢过她,又听她诉苦一阵,便辞别离开。顺着她们说的地址摸索到了山君公主的坟墓处。
坟墓高约四丈有余,封土呈半月形,上面生了些杂草,比周围的坟墓略大些,并无文字标识,这墓看着比周围的墓略新些,再加之苏玉所说,沈嫽便猜这应是山君公主之墓。
她本无意祭拜,原本就是想着能否从坟墓看出些什么,真来到这反而心生荒凉。
沉默片刻后,沈嫽低声说了句“打扰了”,细细拔掉坟上的荒草。
这儿和别的坟墓没有太大的区别,即使原本能看出些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五年,期间风雨吹打,什么踪迹也都没了。
沈嫽拍了拍手中的泥垢,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又折返回来,她陡然想起那句“愿为黄鹄归故乡”的诉叹,一时静默。
良久她喃喃道:“若有一日能回长安,我定带上您坟茔上的一抔黄土。”
只是这土仍是他乡土,沈嫽一时不知自己是在安慰山君公主,还是宽慰自己的心。
*
这一番下来,沈嫽过得也不比平日轻松。
一月已过,她就早早起来,捏着手脚去到公主帐中。
要是以往,公主这个时刻还没醒,今日却已披发坐在案前,对着简牍凝神细看,案前烛火摇曳,映在公主紧锁的眉头上,忽明忽暗。
沈嫽掀毡帐的动作引得公主侧目,她合上简牍放到一边道,“怎来得这般早?”
“这还不是托了公主的福,这月余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自然起得早些。”
“尽贫嘴,还不把你的文章拿来,让我检查你的功课。”
沈嫽叹了一声。
公主问道:“为何叹息?可是没写?”
沈嫽眨眨眼,“昨日我还在查验女使们的功课,今日就要被公主检查,可见当夫子的也逃不过“学生”这重身份。”
公主抿唇笑了,眉间的愁绪仿佛没有存在过。
沈嫽很快捧来一堆羊皮纸,堆放在公主案上,随即转去盆边净手,拿起篦子,欲替公主梳发。
“让青荇来吧,你去对面坐着。”公主拿过羊皮纸,“怎么不用简牍写?”
青荇接过篦子,替公主梳着头发。
“我们带来乌孙的简牍所剩不多,这儿做简牍也不易,倒是羊皮纸能够就地取材,携带起来又轻便。
若全用简牍来写,只怕我一人难以搬动,换成羊皮纸反倒省些力气。”
公主点头,拿来过一一看过,连叹三声不错,“好一个‘厄耶?砺也,折耶?成也’,可见你志气未消,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她没有听出公主的话外音,青荇已为公主梳好发髻,沈嫽便起身替公主更衣。
沈嫽取出布条缠绕在公主腹部,装成有孕的模样。
青荇咬牙道:“也不知犁须靡是怎么想的,竟诌出您有孕的话,白白得让您受罪,日后还不知怎样收场。”她一时气愤,直呼出昆弥名字。
“他还能怎样想?无非是拿我对付左夫人罢了。”
“可您又不是真有孕?他为了一时口舌之快……”青荇似想到什么,看向公主与沈嫽,“难不成是让您……”
沈嫽手下动作没有停,“多半是。”
青荇了然道:“怪不得您昨日让我准备好羊血。”
沈嫽一顿,“什么羊血?”
公主令青荇将羊血取来,沈嫽向托盘中看去,是一个鼓囊囊的羊皮球,用线封着口,看上去是青荇的针脚。
“这里面装的是羊血?”沈嫽问道。
公主点头,“我们今日也该去拜访左夫人。”
沈嫽手抚上羊血,“万一这是昆弥与左夫人联手做的一出戏呢?”
“何意?”
“昆弥逼您当众承认有孕,万一左夫人是知情的,您陷害左夫人不成,反倒被她拿了错处,便失了理,到那时,谁又能信您是被昆弥算计了呢?”
公主沉默不言语。
青荇道:“那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犁须靡行事毫无逻辑可言,喜怒无常,我看不透他,既想到了这一层,便不得不防。”沈嫽语气里添了几分凝重。
公主又重新坐回案边,“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若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流掉的。”
沈嫽摇头,压低声音道:“那岂不是会让昆弥笑我们无能?我倒是有个想法,您看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