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夫人没了。
昆弥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怀抱美人饮酒取乐,本来还带笑的脸骤然冷下,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反手抄起身侧弯刀,一脸阴翳向着左夫人毡帐走去。
左夫人帐前跪满哭喊的侍女,见昆弥前来,抽泣哭喊声渐低,身体发颤。
“什么时候没的?”昆弥扫视底下跪着的人,越发烦躁。
“今日傍晚夫人还见了大公子,晚间时夫人说她想休息,让奴婢们出来,刚刚……刚刚奴婢心里慌得厉害,进来一看夫人便……没了。”左夫人贴身侍女回道。
昆弥抬步就要进去,侍女忙道:“左夫人死状惨烈,昆弥慎看。”
昆弥一脚踹在她的腹部,咬牙道:“是那贱人教你说的?”
侍女忙磕头连连道,“奴不懂……奴婢不知您在说什么。”
昆弥向周围扫视一圈,侍从阿提道:“已将这围上,昆弥放心,不会有人靠近。”
他这才放心,伸手撩开帐门,帐内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忽明忽暗,灯芯燃出的丝丝黑烟,在空中弯曲,萦绕,直达帐顶。
左夫人就这么躺在榻上,胸前插了一把短刀,黑红色的血从她胸口向四周渗透,她头偏向帐门,双目圆睁,与刚进来的昆弥对上视线。
偏经过油灯照过,影子投在帐壁,又增添了几分恐怖感。
饶是犁须靡手底下沾过很多鲜血,可瞧见到这种情形,仍是被惊到,一阵风吹过,灯焰颤了颤,仅有的醉意也当然无存。
他啐了口唾沫,没有上前,“今日除了若靡,可曾有别人来过?”
侍女道:“不曾。”她觑了眼昆弥,“案上多了羊皮纸,奴婢们不曾打开,或许……”
昆弥这才看到桌上的羊皮纸,他上前打开,见上面写满了字,“再取一盏灯来。”
阿提应了声,片刻后取来几盏灯,昆弥坐在案前,将羊皮纸靠向油灯,依稀辨认出左夫人的字迹。
左夫人的字还是他教的。
她的字不怎么齐整,前面的字还是很大的,到后面越来越小,昆弥读起来有些费劲。
上面写道:我十七岁就跟了你,至今已过了十三年,想来我们之间还是有几分情义的。
十七岁之前,我以为我是部族里最受宠的女儿。他们说我享受了宠爱,如今也该报答他们,让我嫁你。我本是不愿的,可由不得我。
于是我便来了这。
这十三年里,你对我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我作威作福,娇纵蛮横,你也不曾对我有过训斥,我以为这就是爱。即使你有过很多女人,我也以为我是不一样的。
可不是这样的。
随着年岁渐长,你来见我的日子便越少。阿兄的处境也越来越难,他说让我帮他安排细作,说来你许不信,我本是不愿的。可他们一直送书前来,拿着家国大义,兴衰荣辱来压我。
我喘不过来气,于是我做了,你也别怨恨我,我一直都是身不由己。
你身边有很多女人,可她们总不会舞到我面前,直到你迎娶了汉朝的公主。她是多么的年轻鲜活,我害怕,我害怕我失去你的偏宠。
如今想来,我其实害怕自己失去价值,失去你利用我,母族利用我,你也从未对我有过什么偏宠,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今天有个贱人问我是真的在渴求爱吗?我想了又想,我是渴求爱的。你没爱过我,母族也没爱过我。
我猜你看到这肯定皱眉,我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忍者些看下去吧。
你不爱我的,我把真心捧到你面前过,你弃之敝履,我便捡起来擦吧擦吧重新塞回去。
现在我想试试,把我的心交还给母族,他们会怎么做?我看不到了,希望你帮我看看。
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交出名簿。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阿兄已经收到了我的信,你瞒不住的,整个匈奴都会知道,我为了匈奴死在了乌孙。
不过你放心,如今匈奴内部嫌隙丛生,想必不会来追究你的责任,正如你所说的,也许还会再送来女人来嫁你,就像我一样。
可你也不年轻了,你敢赌来的人不会受到单于的桎梏吗?她会像我这么傻,困于两国之间,不得自由?恐怕那时不会比我在的情形要好,想来你也不愿见到乌孙各派细作丛生。
你与汉朝交好,无非是想着他们离这万里远,不会威胁到你。你错了,他们现在是需要你,所以拉拢你,等他们灭了匈奴,下一个灭的便是乌孙了。
我阿兄是个蠢的,自大鲁莽。蠢人是最好利用的,我阿翁败在新单于手下,你斗不过他的。你能利用我阿兄,你若对我还有一丝半点的情意,请仔细看我下面的话。
你现在可以暂时与汉朝交好,然而对乌孙而言,匈奴不能灭亡。所以最好的现状就是让若儿继位,单于对我阿兄,对我部族是有敌意的,若儿继位既不会受到单于的威胁利诱,又能与匈奴保持联系。与你与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刘元瑛的孩子是她自己弄没的,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她不是轻易拿捏的角色,我说这些你别不高兴,她会是对你最大的威胁,她对你没有情,没有了情,心便能狠下来。
她若日后有了孩子继位,乌孙无异于自断臂膀,届时乌孙与匈奴斗个你死我活,汉朝便轻易将西域收入囊中,想来你也是不愿看见的。
利害关系我都跟你摊开了,讲明了。请看在十三年的情分上,善待若儿,他身上也流着你的血。
来世上由不得我,很多事也由不得我,我想自己做一回主。你要弃我,那我便先弃了你。想来阿兄会好好利用我的离去为部族争取喘息的时间。
最后她歪斜写道:天冷加衣,万望珍重。
犁须靡面色复杂,本想着抓住了左夫人的错处,便能够对匈奴施压,竟没想到她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了结了自己,还明晃晃说送信给了茂至,要给部族争取喘息的时间。
他重重将羊皮纸摔在桌上,油灯弥漫出更多的黑烟,熏得他喉间发紧。
他起身站到左夫人面前,她为自己梳了装,唇色嫣红,脸色惨白。
昆弥手覆上了左夫人的眼睛,低声道:“何至于此?”
她有心利用自己的死,消息是瞒不住的,倒不如顺水推舟,看看单于是什么态度,不过她说的有些道理,匈奴送来的人不能再要了。
“传下去,左夫人无意谋害本王子嗣,自认有愧,以死谢罪,本王不予追究。”
沈嫽回到帐中,见公主无恙,稍稍放宽了心。她看向漏刻,马上亥时了,左夫人那边围了那么多人,定有事发生。
她与公主说了此事,便打算摸黑去打探。
公主却不愿她掺和进去,正在此时,有人来报,“左夫人没了。”
沈嫽心中一惊,竟有人比自己先下手!
公主忙问:“怎么没的?”
来人答道:“自裁。”
沈嫽脱口而出,“不应该。”
公主挥了挥手,让来人下去,自言自语道:“昆弥对我说,左夫人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难不成……是我害了她。”
沈嫽安慰道:“与您无关,只是昆弥如此狠心,您要多加小心提防。侍夜女使不能少,巡夜士兵那也要叮嘱几句。”
青荇道:“明日我去安排。”
今日是青荇侍夜,沈嫽独自一人回了帐子。
她并未点蜡烛,只将帐门撩开,借着月光擦拭着短刃。白日她已经擦拭得够仔细了,可现在她心乱得厉害,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她以为昆弥会让左夫人自生自灭,可左夫人就这么没了,如此迅速,没给她动手的机会。
若她不出使西域,绝不会打算今晚动手,昆弥又是在急什么?
沈嫽想不出来,她喃喃道:“现在好了,你也不用欠我了。”
*
第二日左夫人匆匆下葬,去的人不多,昆弥没有去。若靡走在人群前头,后面跟着左夫人从匈奴带来的侍女,还有几个乌孙壮汉。
沈嫽远远跟在后面,左夫人只一个薄薄的棺椁,她几乎听不见有哭声传来,一切都那么安静,就像某个寻常的早晨。
左夫人下葬很快,沈嫽看不出什么端倪,正当她打算离开的时候,竟猝不及防见到让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几个壮汉捂住了侍女们的嘴,用弯刀割断她们的喉咙,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有想逃跑的,被他们抓回重重摔在地上,几刀下去,再无气息。
草草用毛毡一裹,扔进挖好的坑中。
沈嫽几欲作呕,紧紧搅着衣角。她见过太多血腥的场面,却从未像这般令她不适,这样害人性命,竟如随手杀鸡般轻易。
权力倾轧,命如草芥。
她强迫自己望去,若靡就这么站在那,看着那些人杀戮,他还未及那些人的腰际,却能一动不动看着屠刀起落,面上毫无悲意。
沈嫽悲戚地闭上眼,转身离开,脚步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