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早早地起来,用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冷得她一激灵,困意瞬间没了。
今天是他们出行的日子。
天还未亮,空气中带着湿润的草香,在帐外待久了,整个肺腑都凉飕飕的。
卫谏已立在帐外不远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身下摆,连发间都染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他随身之物极简,只一个行囊斜挎在肩头,倒衬得他愈发清癯挺拔。
因担心有细作将他们出使西域的消息传回匈奴,这事他们没有宣张出去,连昆弥都不知他们今日启程。
故而他们需趁天未亮动身,不被他人察觉。
沈嫽将行囊斜挎在身上,带子仔细系了两道,只着一件素色布衣,乌发用一只木簪别着,周身再无别其他饰物。
她掀开帘子,没往四周看,也没发现卫谏就站在不远处。只提着一桶热水向着羊毛毡搭的马厩走去。
秋季虽还有些暑热,但山间早晨却浸着冷意,马不能喝冷水,她将温水兑好,又将挑拣干净的草料铺在槽中,看着马低头啃食,这才往后退了两步看着。
卫谏轻步行至沈嫽身后,低声唤了句:“沈女使。”
沈嫽骤然转头,看清来人是卫谏,刚提起的警惕悄然落下,“掌故怎起得这般早?”
“女使不也是吗?”卫谏望向五匹正在咀嚼草的马,“你如今是使节,这种活不应亲自来的。”
“我自己做放心些。”
卫谏没有反驳,两人就这站着,周遭只有马咀嚼声,喝水声。
草料渐少,卫谏又抱来一捧铺匀,趁马低头咀嚼时,检查了马鞍、蹬带、鞍垫,待无误后才起身。
“要装车吗?”卫谏问道。
沈嫽摇了摇头,“不必了,带丝绸、茶叶这些轻便之物赠给国君们就好,漆器之类的就罢了,等他们三人来了交予他们。”
马吃得很快,上牙下牙蠕动,草沫子沾在唇上,蹭得槽边干草簌簌响着。
草料很快见底,卫谏抢在沈嫽前面拿过水桶,牵着马们离开。
马儿们很听话,就这么跟在卫谏身后。
沈嫽借着月光隐约看见卫谏的背影混在五匹马之间,肩背笔直。不像史官,倒像个马倌。
可又想到卫谏那张俊俏疏离的脸去当马倌,她便忍不住莞尔,低头掩住唇边的笑意,慢悠悠跟在后面。
三个士兵来比较晚,天稍有些亮光,他们才慢悠悠晃着身体来到这。
沈嫽没说别的,指着堆满东西的三匹马道:“要你们护送的东西我都放在马上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三人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沈嫽与卫谏也都上了马,低声道:“这段路慢些走,马蹄声太响了,别把他人惊醒了。”
脸上有道疤的士兵冷嗤了声。
沈嫽望向他,屯长张信,武力不错。昨日见面他就鼻孔朝天,一脸不屑。她眼角弯了弯也不恼,能人嘛,有些脾气正常。
她勒着缰绳,还未走到公主帐子,就见到两道人影站在帐门口,帐前的火盆依稀照出她们的面容。
沈嫽刻意放缓了速度,遥遥与她们点头。
昨日公主拉着她说了半宿的话,青荇也将身上的玉坠赠给沈嫽,说这是她阿翁替她求来的,能保平安。
玉坠沈嫽没收,偷偷塞到了青荇枕下,既是亲人求来了,没理由放在她这,白白误了一番辛苦。
没想到她们竟能起个大早来送自己。
张信顺着沈嫽的视线,低声骂了句,“婆婆妈妈。”一夹马腹,走在沈嫽前面。
其余两个士兵诺诺觑了沈嫽一眼,也夹紧马腹,跟着张信。
张信声音虽小却足够沈嫽听见,她虽然能理解能人有脾气,但人都骂到脸上来了,她要是再忍下去,未免也太软弱了。
她扶着马鞍,侧身捞起地上的石子,指尖轻动,石子带着力道,不偏不倚落到了张信的后脑勺上。
他吃痛出声,向后看去,见沈嫽卫谏面色无异,又瞪了那两个士兵一眼,吃了这个闷亏。
可沈嫽不打算就这结束,又一枚石子砸在张信脑后,顺着他的发梢滚落到草地上。
他们都穿的自己衣服,没着甲胄,这两颗石子虽不至给他造成伤害却足够他疼了。
张信低声咒骂了句,再次向四周望去,沈嫽已悄然无声行至他身侧,落下一句:“莫要东张西望。”继而快了他半个马身。
卫谏目睹了全过程,没有拆穿沈嫽的小动作,唇角勾出一抹弧度。
张信正一头雾水,既疑惑又恼怒,卫谏也行到他旁边,“张屯长快些吧。”
沈嫽偏头望过去,与卫谏视线相撞,两人眼中都带着笑意,谁也没说话。
张信啐了口,“这都什么事。”
另外两个士兵对张信道:“屯长,我们还是别得罪她为好。”
“一个娘们怕什么!”声音没有收着,像是有意说给沈嫽听。
那两个士兵低下头,装起了鹌鹑。
天又亮了几分,不是锅底的黑,更像是染布坊蓝黑色的颜料,她们离开了乌孙居住的毡帐群。
沈嫽回头道:“跟上。”话音刚落,她紧夹住马腹,抓紧缰绳,喝了声“驾”在草原上疾驰。
后面几人也随着她疾奔,像是相互较着劲,谁也不让谁。
沈嫽愈加兴奋,感觉血液都在沸腾,她好久没有这么纯粹地纵马。
刚开始几人还能相互紧咬着,随着日头升起,天光大亮,几人额上冒出细密的汗。
两个士兵相互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沈嫽是存了心思的,赶路嘛,快些慢些又如何?但谁让他瞧不上自己,一旦自己立不起来,日后便更难和他相处。
索性在这上压一压他的气焰。
一直到日头高悬,沈嫽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太久没像这样骑马,她两腿间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是兴奋。
又这样行了两个时辰,期间张信屡次想要超过沈嫽,但每当他要靠近时,沈嫽便会更快他几分,始终压他一匹马的距离。
几次下来,张信也看出了端倪,他心口从早上起便憋着一口气,现在怒气更盛。
见后面两个士兵没跟上来,暗骂他们废物,虽自己饥肠辘辘,但仍不肯认输。
他看向身侧的卫谏,想让他开口。卫谏回望过去,似乎看不出他眼里的暗示,轻轻耸了耸肩,继续专心骑马,像是不知饥累。
卫谏早就看出来沈嫽是想灭一灭张信的气焰,他配合还来不及,怎可能开这个口?
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了沈嫽身上,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身体随着马匹晃动,沉稳、有力、好看。
是一种如风如松的好看。
后面两个士兵最先忍不住,喊道:“使君,歇会吧!”
他们被沈嫽落下了三四丈远,耳畔风声又大,直喊了两遍,沈嫽才听清,勒绳下马。
张信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下马先活动了僵疼的双腿,然后席地而坐。
他安慰自己,定是近来过得太安逸,太久没骑马,否则不可能被沈嫽压着。想到这,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了上来。
沈嫽从行囊里拿出几块饼子,递给众人,张信头也不抬接过,沈嫽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爽利了不少。
以前,她也是这样让阿父军中的人信服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能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沈嫽敛下唇角的笑意,胡乱灌了几口水,就牵着马吃草去了。
草原上也有行人,面孔各异,衣着也不同,有粗布短褐,也有蒙面长袍,但都灰朴朴的,不像沈嫽一行人周身整洁。而且他们车上装了很多东西,很像是商队。
其中一队人马在沈嫽不远处坐下,也像是在休整。
沈嫽虽未望向他们,但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一股让她很不舒服的视线。
她看着已经吃完饼的几人,“走吧,前面有个庄子,这流匪多,晚上在庄子里能安全些。”
张信呛道:“你怎么知道前面有庄子,不是在诓我们?”
沈嫽一怔,没有直接回答,“到那你不就知道了吗?再慢些就赶不上了。”
张信虽心里信了七八分,但总觉得此刻起身,就认输了。
卫谏却应声上马,对着张信道:“屯长跟上。”
沈嫽卫谏二人速度比刚才慢了很多,张信唾骂了句,不耐烦地皱眉,跟上了他们。
另外两个士兵只觉没歇够,身体酸痛,心中叫苦连连。本就不是他们愿来的,如今还要受这个罪,纵有怨言,却只能憋在心里。
又行了几个时辰,天已经黑了大半,只能依稀辨认出人影。晚间也更冷些。
白日赶路身上燥热,穿的单薄,现被风吹过,沈嫽打了个寒颤,自从在延尉狱走了一遭后,她身体便不如以往的好,禁不住冷。
可她偏偏又喜冷,总觉得人在冷风中,能够清醒。
“诺,前面就是庄子。”沈嫽在马背上指着前面道。
“那也算是庄子?”张信嗤道。
“有人、有房、有牲口,怎么算不得是庄子?”沈嫽反问道。
张信没有答话。
卫谏下马,“就在这搭帷帐吧,明日再去庄子。”
矮点的士兵问道:“为什么不现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