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烦人呢怎么?
嘉行嘟着嘴,又被金钱的饵勾出校门钓上车。
南烨看着自己那双不争气的手抢在司机前打开后车门,对这场邀约丝毫看不出情愿的女生倒是丝滑入座,仿佛这套动作进行过千百遍似的,嘉行坐稳后不解地看向没有动静的车门口:男生站在路阶上,一手把着车门,一手撑在车顶,身后是明亮的操场灯光,下一秒,是水入沸油般的声响。
不由晃了神,恍惚间她想,也不知道谁赢了?
纤长的身体在沉思的脸上落下一个剑鞘似的阴影,回神的女孩儿瞪大眼睛控诉他碍事,等什么呢帅哥?
下一秒他被人往外一推,车门从内侧迅速合上。
不得了了啊,副驾上的孙嘉扬脑子缺根弦儿,嘲笑的嘴角刚扬到一半,左侧响起几声含在喉腔深处的咳嗽。好吧好吧,收到温馨提示,他识相地缩缩脑袋,整个人又往珍珠白的真皮座椅后隐藏了几分。
寒风中,南烨站在原地顿了好一会儿,随后一声品不出滋味儿的笑,那双不争气的大长腿从车屁股绕到后车门外侧,面无表情地弯腰上了车。
一旁的女孩儿把抱枕垫在腰后,双腿往小桌板儿底下一搭,询问目的地的话甫一出口,大饼式的轮毂就应声滑出停车位,时机巧妙的,倒仿佛她在发号行进施令。
“万家盛宴。”
不争气的嘴巴!
嘉行不仅敢对男主人话里话外的赌气懊悔表示绝缘,并且她还敢对男主人精心安排的晚餐地点表示不满。
有限的空间里,除了女孩子那完全没有遮掩的、拖得长长的、声线逐渐减弱的单字音节,大家近乎噤若寒蝉。
车停在红绿灯前,沉默的几秒钟内,一部分嘉行猛然从熟悉的场景里抽离出来,女孩儿随即望向窗外,全然陌生的路标和规划车道,这分明不是她的家。
顾不得整理心情,悻悻的,她坐直身子,特别温柔道:“抱歉。”
她把他们当成谁呢?
教室、足球赛、篮球场、长轴的小劳。
她在心里问自己。
熟悉的温度和香气似乎又让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室友、同学、朋友、南烨……
不知不觉间,安乐公结交了这么多的司马昭了啊。
乐不思蜀,嘉行默念着这四个字,心下却少见的迷茫,秦臻玉失去音信的四十天里,是不是去了她的故乡?见到队友了吗?飞机是否安全起降?办理酒店入住了吗?最重要的是,参加开幕式了吗?
大家会认出那不是她吗?还是像她一样,因为足够迷醉于现状,所以同她毫无顾忌嬉笑玩闹的,至今没人发现什么不妥?明明自己也不过是个迷路的旅客。
人之无情,何至于此呢。
真正得到想象中的让步,大少爷反倒更不满足了,车里散发的皮革、木材和金属味儿使他产生一种枯燥的、索然无味的苦闷。过分静默的时候,连旨在提供世界上最安静驾乘体验的铸铝部件和双涂层的隔音材料也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他讨厌女孩儿把头脸扭到侧面,也讨厌隔在两人之间铜色的扶板箱,两臂的距离而已,弥漫的空气却着无边际,仿若一切古今中外经典故事里男女主人公永生诀别的夜晚。
因此他降下一点车窗,让噪音和寒风钻进来一点,温和的关切声承托起突然冷淡下来的她:
“位菜吃得你这么烦啦?”
嘉行回过头,额发被吹起几缕,迎上对方有些朦胧的目光时,南烨才惊觉,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与他、与他们处处截然不同的女士。
脆弱、克制、敏感——或许这些特质也可以从她某些倔强的五官里窥得一二。
譬如,眼型分明平长,眼角也算圆润,眼尾却时常神气地上扬;譬如,不密的睫毛长又卷翘,垂眼时总是可爱又可怜;再譬如,卧蚕只有细细一条,眼睛和鼻尖却能在桃圆的脸上构成一个很规矩的等腰三角。总之整个人算是大气明亮,夜里却偶尔散发着冷清的幽光。
嘉行有无数个理由,半晌后却只是摇摇头,“或许是我很少吃,一时吃不惯,”她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贫穷,面上毫无赧色,“我不是故意找你茬儿的……”
才不是!
南烨第一时间否认这个回答。他又不傻,只是她脸上那层细细的绒毛,很像喜庆的年宵花儿,晚风摇曳,主人正搜肠刮肚地讲人家饭店的坏话。
一会儿讲有些服务人员很是心比天高,一会儿说楼下的收银眼光毒辣惯会看人下菜,一会儿又把人后厨的丑事扒拉出来,说两个主厨拉帮结派结果菜品一个比一个没有特色……
总之,南烨每想到一个问题,就悄悄借头顶的星星点点来观察身边女孩儿的反应。
“还有那些女士菜,什么蛋黄焗金瓜、冰糖炖燕窝的,我妈去十次能剩九次在那儿,问就是‘菜越做越回去了’……”
前一道她没吃过,嘉行回想起后者,肯定是少了杏仁露和山楂碎,她暗暗补充着。
见她有了反应,南烨一边讲一边归纳餐饮店的经营禁忌,不知怎么的,嘉行突然笑了,或许她总是这样,心不大,情绪往往来一阵儿就走一阵儿,又或许眼下的场景实在有趣,男高幻化成年轻总裁,车厢蜕变为高楼大厦,玻璃延展成全景落地窗,八卦实化到公司酒店餐饮部的年终报告上,她则缩至眼睛里,高悬在众人头上,成为会议室的监控器,这样一切就应景儿了。
“……所以你不喜欢也正常。”年轻的小总裁最后总结说。
副驾上一直装鹌鹑的孙嘉杨严重怀疑他再不开口,今晚的晚餐一定会泡汤。
那怎么行?!
天知道他馋这嘴‘水中熊猫、世界珍品’的‘水中活化石’有多久了,今天要不是为的这口雪鳣,他都不能跟来讨嫌。想想那比三文鱼还要鲜美百倍的软嫩滋味,再想想那黑珍珠一样晶莹乌亮满口咸香的鱼子酱……因此他在后视镜里一看到庆老师那抹似是而非的笑,就壮起胆子给自己的独生嘴争取权益。
“学姐……”
膝盖左前方突然钻出来一颗脑袋,嘉行被唬了一大跳,她还没怎么呢,左边伸来一只胳膊,上去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蛇吐信子一样,孙嘉杨摸着后颈,嘶嘶地叫,挨了打也还惦记着他那条没吃到嘴的鲟鳇鱼呢。
“学姐咱们去吃呗,今天他们来了几条中华鲟,特意给小姨小姨夫留了一桌,可好吃了,真的,你信我,他们今儿都有局,我们就一起去吃呗~”
要知道,即便是市面上允许食用的人工养殖鲟鱼,也要经过省级以上渔政部门的批准,取得水生野生动物经营许可证后才能售卖,孙嘉杨上次吃,还是几年前在爷爷家过年,晚辈们每人分了那么一小蝶呢。
嘉行咧着嘴听他打包票,两行小白牙鱼腮后面的月牙肉一样,红白相见、嫩生生的,引得人瞧。
一位戴帽子的年轻厨师早在几人下车后就提前候在三楼的小包房,脚边是一个不小的蓝色塑料筐,见嘉行几人进来,特意把筐倾斜着,给他们看里面,那鱼通体黑亮、鱼吻尖长。
先报产地和重量——黑龙江抚远的鲟鳇鱼,六斤六两;
然后又向南烨确认烹饪方式——五做还是七吃?
所谓五做,一条鱼均分五段,分别清蒸、红烧、煎炸、炙烤,头尾骨另外入汤;
所谓七吃,则是:头尾汤、椒盐鱼皮、熘鱼片儿、生鱼刺身、白灼鱼肝、红烧鱼肚、油炸鱼骨。
南烨下意识望向嘉行,嘉行只说了自己的忌口:“我不能吃生的。”
孙嘉杨刚想替自己叫嚷,他表哥紧接着就把生鱼刺身改成葱烧鱼段,另点了一锅番茄鱼丸汤,一道沙律金丝虾球,一道菜胆猴头蘑,一盅金丝枣核桃酪。
重色轻弟!
孙嘉杨狠狠握住白瓷茶杯,紧盯着墙上的挂画看,底布是沙尘暴后的土黄色,上面两枝歪歪扭扭的树杈,树杈底下还有一个白衣服的小人儿仰天长叹,哼,孤独,与他目前的凄凉 多么契合。
“今天有什么前菜吗?”
新入职的服务员还在绞尽脑汁地想,一旁的老员工不着痕迹地把她往身后一拉,微笑着回道:“今天是谭家六冷碟,现在就给您上。”
一前一后出了小包间儿,新来的小姑娘搞不懂,“刘姐,什么谭家六冷碟儿?菜单上没有呀。”
“还有,客人不是问我们吗,这样可以直接上菜的吗?”
被称作刘姐的女生明显还年轻,她把人带到走廊尽头,保证既能看到包厢门,身边又没有闲杂人等,她点点下巴,示意把两人腰间的对讲机关掉。
“咱们店里呢,常见的几张脸你要记记清楚。一个是刚刚冬裕房的主家南烨,他的父亲南先生和母亲袁局都是咱们店的贵客,他旁边的男孩儿呢,是咱们安陆市孙书记的孙子,他的父亲据说新调任到海城,很少人见过,倒是偶尔跟着他母亲,哦,也就是咱们市里整形医院的副院长袁瑗女士,来参加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