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把几人送到楼下的时候，新入职的小姑娘已经把新学到的三个工作小技巧牢牢装进心里了：

    第一，并不是所有客户都会按照菜单点菜，必要情况下，特殊顾客反需要所有部门一起为个人服务；

    第二，言外之意要悟到。例如，有些人精熟于世情，深知询问是良好沟通的前提，对社会底层人员更能凸显出一种人性的尊重，但深究其需求底色，不过是同样的祈使意味；

    第三，宴请目的要明了。商宴好面儿，势头要足，故事要丰富，上菜动静要隆重，什么‘鲨鱼翅，鲟鱼骨’，什么科学研究、《本草纲目》，环境、态度、看景儿……一一往上升就好；家宴则讲究温馨，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块儿，不要旁人多口舌，因此茶水倒好，出去守在门口，随时等着服务就是。

    “你没说你今晚要回来？”

    南烨敞着大衣外套，风呼呼往里灌，安□□中平日里热闹不休的校门口此刻一片萧条，又起一阵寒风，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在昏暗的路灯下徒劳地招摇，一路压着限速赶来此地的长轴轿车此时同样徒劳地趴在路边，车尾有规律的双闪一哒一哒，在这清寒的冬夜里发出机械性的声响。

    嘉行迷茫地挠挠头，一身的鱼肉丸子味儿。

    行，白搭！

    南烨按亮手机，十点堪堪过了一分，几经犹豫，他把手机递到女孩儿面前。

    嘉行被鱼糊满的小脑袋能不能想起身边任何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来且不管，咱们先把时间拨回到一个半小时以前。

    李馨看完比赛从人群里钻出身，总算想起身边还应该有个人来。她先沿操场找了两圈儿，没见到人，明显有些上头，开始四处找帮手。

    同时，红绿灯路口，去而复返的那辆红色日产车里，氛围也算不上和谐。

    副驾上的女人一贯没耐心，那张几乎薄成一条线的嘴巴不停地骂骂咧咧，“说不定她早坐公交回老家了，这半年了她不一直都这样吗？”

    原先的豪车早已不见踪影，蹭财运的中年夫妻明显更不耐烦起来。

    “咱家燕燕接回来还饿着肚子呢，你家那个倒好，我就不说了，毕竟人家一从看不上眼，你这好歹当爹的，人家见也不见，招呼都不打一声，撅屁股说走就走了……”

    铁丝网内的谢峥嵘是谁也不认识的，听万鹏和李馨在找秦姐，热心肠的他张口就来，“她不是被家里人开车接走了嘛？”

    “你确定？”李馨看向他，莫名的，一颗心吊在当中间儿，不上不下的。

    “肯定啊，当时蒋彦也在，”谢峥嵘胸膛拍得铛铛响，“那边倒数第二个停车位来的嘛，我不可能记错！”

    李馨正打电话问蒋彦，还没拨通反倒一个电话接进来，好巧不巧，老爷子让她登记下秦臻玉的信息，说她父亲那边确认她已经回老家了。

    因此定下心来的班长大人，想着开学了怎么也要给人买个新手机，不然这一下子没音没信的，谁能放心？

    被‘确认’已经回老家的嘉行此时正跟在南烨后面刷卡进电梯。

    据房主自己说，这栋临乐湾的房子原本是他十五岁的生日礼物，平时空着，正打算寒假给她补课用的。

    南家家教一向谨严，因此司机罗哥也跟上来，坐在玄关处的椅子上，守着大开的房门。

    南烨担心她害怕，特意把两人的生意提前拿上来谈：“我这边目前一共报了九个人。三个初三的，半年后要中考；一个高一的，两个高二的，都在别的地方补过，没什么效果；还有三个不补英语，一个偏科特厉害，补数学；一个分科后补物理；还有一个篮球特长生，专业课应该没问题，文化必须从头补……”

    “还有几个在观望，到时候看情况定。”

    嘉行趴在沙发背上，饶有兴致地打量落地玻璃窗后的护城河，她无意识抿了抿唇，南烨看到了，起身去智能岛台上拿水杯，满足地看她咕嘟咕嘟喝完一杯，那潇洒不做作的姿态，不是一般不见外。

    他噙着笑，又把手机打开，追着她的眼睛跑，“还有你的思维导图，这是进销记录，你自己看看。”

    嘉行躲瘟疫一样从旁边灵巧地绕过去，她最讨厌这些东西了，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报告记录不晓得看过多少！

    “哦对了，你寒假不回家没问题吧？”他收起手机，似乎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秦臻玉的生父和继母？嘉行点点头，她可没有泥坑儿里打滚的臭毛病。

    罗司机坐在门口，尽量让自己喝水的频率慢了又慢，圆长的玻璃杯见了底，小主人还是迟迟不想走。

    这一晚，南烨仿佛刚一闭眼，外面的天色就变亮了。

    催着罗哥，车刚停稳，他拿起东西就迫不及待地要上楼。

    一切如昨，客卧里没有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灰绸质地的窗帘被对流的风吹得卷起。

    他转而去敲书房的门，静待了几秒钟后，门无声被推开，果然，一个姣好的侧影映入眼帘，他找的人趴在宽大的胡桃木书桌上，脸上的肉挤成一团，还陪她陷在柔软的梦里。

    迷迷糊糊被叫醒，嘴唇爆了一层干皮，不知情的客人一张口，嘶~

    话被裹在面团里，揉成一个音色和音调了，“肿么惹？”

    “你快别说话了，”南烨把手里鼓鼓囊囊的纸袋儿放到一旁，把豆浆翻出来，掀开盖子递到她手边。

    见她接过去如愿润了润唇，南烨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注视着她眼底泛起的乌黑，问：“又整夜没睡？”

    “睡不着。”眼睛通红，嘉行揉揉草窝一样的头，她也奇怪呐，按说期末考试完，心下无事又吃饱喝足……

    南烨看着她熬夜整理出来的资料，密密麻麻的时间课程表外，每位学生都另有一张独立的规划蓝图，告知他可以发布补习情况后，她拖拉着脚步，往对面的卧室走，眼睛应该很不舒服，她揉着眼球，走一步停一步的，语气含混，少见的迷糊，“我先去刷个牙哦。”

    “你先回去补个觉，我让送货工人明天来呗。”

    “不用，”嘉行哈欠连天，“刚好我也要出去买点东西……”

    但决计不是买手机啊，通宵过后的身体疲惫又亢奋，苹果体验店里的嘉行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滑。

    工作人员介绍着玫瑰金色的iPhone  XS  Max，竭尽吹嘘之力，什么‘苹果史上第一部超大全面屏系列的手机’、什么‘玻璃和金属材质的机身’、什么‘A12仿生芯片’、‘FaceID人脸识别’、‘双程序升级扬声器’……

    反正嘉行从不关注这些，“工作手机？”

    一旁认真给她挑选的南烨咬着牙，从齿缝儿里给她挤出一个字：

    “对！”

    “南烨！”

    嘉行正在旁边的Kindle上搜竞赛书呢，一声娇俏的呼喊兀地响在耳边。

    刚刚洗了澡的缘故，一头栗棕色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胸前，嘉行手里攥着干枯的发梢，想着一会儿买完衣服干脆去修理一下好了。

    “她谁啊？”

    一时不察被火焰撩了一把，一边缺心眼儿的嘉行还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电子屏看呐。

    “你就是为了她才不和我好的？”

    哇塞！

    这么快就被造谣了耶！

    “你是谁家的啊？”

    来人气冲冲站在她身前，身形娇小，大眼睛齐刘海，眼皮中间的亮片布灵布灵的闪着光，中长款的白色羽绒服，腰带扎出窈窕的腰线，蓝色牛仔裤紧紧包在过膝的白色长靴里，和头顶白色的贝雷帽形成一种不言而喻的娇俏美。

    “你不知道他是我喜欢的人吗？”

    接二连三的大声质问，嘉行的心莫名被催快了两拍，嘴巴无端渴起来，她摸着胸口，起身就要往休息区走。

    脱身的意愿注定落空。

    嘉行看向拦在胸前的手臂，实在无力争执，南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不对劲，重心不稳、唇色苍白，他箭步上去把人扶住，只觉得手里一滩泥一样往地上坠。

    原本还在一旁看校园偶像剧的店员们一下子慌了神，赶紧帮忙把沙发腾开，随即倒水的倒水，找糖的找糖。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嘉行总是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本来嘛，她皮肤白，校服校裤又都是月白、灰蓝这样饱和度浅的颜色，合该哪里都不出彩，就这样本本分分的一个人，每每生病的时候，恐怕自己也意识不到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这种昙花一现的美，眉目颦颦、泪眼汪汪、娇喘微微，是火炉里建盏在曜变，是雪地里冰裂梅花纹的碎瓷片。

    藏在鼻尖底部的小痣又被一个人发现，南烨扶着她的头，贴心地喂她玫瑰茶。

    “真会装…”

    “不就是为了你的钱…”

    “给我钱。”

    话赶话的，简直是在挑衅。

    嘉行恢复了点精力，窝在云朵沙发里，憨憨地捧着茶杯，她说话一直这样慢条斯理的，好像是小时候，家庭医生老和她说‘言多伤气’，不知不觉间，她就记住了。所以眼下这种情况总是难免，即使两人同时张的嘴，小霸王花说话又密又急，说话慢的还是吃了亏，听起来倒像是她故意跟人别苗头似的。

    其实她只是单纯想去楼上找个清静地儿睡。

    右手伸向外套内兜，南烨掏出自己的皮夹，整只递给她，蓝里白面的短款羽绒服，是他早上从衣帽间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棕色的对折卡包，掌心大，牛皮革，白色的绗缝顺势在右下角勾勒出一个斜斜的字母H。

    嘉行随便抽出一张卡，其他东西看也不看，顺手往他怀里丢。

    南烨欸了一声，把她手里的储蓄卡收回来，又从最顶格拔出一张绘着牡丹花的白金卡，好脾气地塞进她的校服口袋，“用这个买，方便。”

    嘉行一个眼风都欠给，往脑后捋了一把头发，起身闷头往外走，路过一个短毛的大白包子，她贴脸开大：

    “你的眼光，真的、真的、很！差！劲！”

    手风扬起。

    仗着人高马大，送她出门的南烨转身把嘉行护在胸前，“那我就在这儿等你哈。”

    配合着她看不见但听得真切的‘啊啊啊’的尖叫声，嘉行抬脚就踹。

    “你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