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晚不是每时她醒都会在。
他有时在,有时不在。
更多时候是在的,很偶尔不在。
便如此刻。
陈西又的昏沉与时俱增,时时有记忆错乱之感,梦和现实搅在一起,让她的记忆像永远新鲜的万花筒,每一眼都不一样。
她不得已和赵晚确认时间,确认地点,确认哪些事是发生过的,哪些事没有。
那需要她对赵晚足够信任。
但她对他的信任在逐渐崩盘,这或许是久病在床的必然。
人困于狭窄的痛苦的时候,总忍不住抱怨与质疑,不知不觉地折磨起陪床的亲友,在对方崩溃后的强装中获取他不会离开的慰藉。
陈西又有意控制,收效甚微。
她的世界小到只剩这小小的床了,她的梦便也坍缩到只有这张床大。
往复来去,都是赵晚。
以为自己醒了,兴冲冲说话,约好出门望风,说着说着被叫醒,竟然是才醒。
以为自己在梦里,弯腰掬团团荷叶下的水,险些落水,被拖着腰往回捞,赵晚吓得够呛,直言她的病万没有到治不好的田地。
便以为和赵晚摊开说互相讨厌是梦,玩笑一样提起,赵晚反是笑着认了。
她那时一愣,觑空望了眼赵晚好端端的舌头,没有问后面那个血腥的吻是真是假。
“什么逻辑?”陈西又陷在柔软的床褥里,大睁眼睛思考,“长睡不醒就罢了,梦游伤人也暂不提,怎么还催生癔症?”
她的抱怨无人理,却隐隐听到门外有东西在撞门,轻轻地、一下又一下。
她定神听,那声音越发响了。
像一颗小小脑袋,对着门扇磕头。
她听得心中生疑,扬了声:“进来?”
屋外陡然一静。
隔了许久,但闻“吱嘎”一声,真有一只四足的轻盈生灵,踩着风一样踏了进来。
陈西又屏了呼吸,静候着,静候着,等来的却是眼前一黑。
她大抵做了个很是不安的梦。
在一模一样的庭院间奔窜,走遍回头路,黑黢黢的树影、奇怪的假山、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喘息、高高低低的猫叫,一道自天穹降下的念祷声,追在她身后,甩也甩不开,撵也撵不走。
身后却有更可怕的东西在追她。
潮湿的、阴暗的低语,像爱语,爱诅咒。
漫过来了,红艳艳地漫过来了。
她头也不回,只是往前跑,穿开一重又一重门洞,拍开一扇又一扇门。
连自己为什么跑也给吓丢了。
埋着头死命奔逃,拐进一间满是神像的长长甬道,将要迈进金灿灿的大殿时——
她被叫醒了。
陈西又深吸气,梦在睁眼的瞬间蒙上大量噪点,在细密的“滋啦”声中被烫出无数小洞,小洞缀连起来,成了一个坑。
于是除了渐渐行远的惊惧,她又是什么也不剩。
她的束缚被解开了,赵晚枕在她身上,偎着她。
她试着开口,音色发白,言语仿佛带纸张撕裂的毛边:“你回来了?”
“嗯。”赵晚应一声,他扶着她慢慢抬头,支起身子,骨头的形态一点点变更,像是蛇,又像这时才慢慢长出骨头。
他俯视她:“甲乙丙是谁?”
“谁?”
“甲乙丙,”赵晚的手指抚过她的耳朵,耳尖到耳根,将她的头发勾到耳后,“你梦里在叫他。”
“我在叫吗?”陈西又茫茫地,眼神放空,想得认真,并想不出。
“想不起来?”赵晚笑起来,他摩挲她的头发,有意无意地,将手停在她的颈侧,说是关心,可以,说是威胁,也可以。
他的笑在枕畔明湛珠光下明晦难分:“也没什么,以为是大夫说的厮缠小鬼,若能说出这鬼形貌,便能谴人作法将他驱了。”
“驱鬼?”陈西又蹙眉,“会有好多人。”
赵晚久久望她,直看得她生了不满,不适地推他一下。
他这才放轻声量,问道:“是怕很多人,还是不想驱?”
陈西又:“……?”
赵晚说着这话,眼中黑漆漆一片,神色也关切,却似有可怖痴念在背后疯长。
她难以适应,咕哝一声:“又是梦?”
“不是梦,”赵晚笑了一笑,那笑快风干在脸上了,“或者,你梦里人也会和你说不是梦?你分得清么?”
“分不清,”她叹气,“总也分不清,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赵晚问:“若真是梦,不飞天遁地来个应有尽有?”
“倒不用,”赵晚的手抚过她额头,她眨眼,“你能答我几件事吗?”
赵晚自鼻腔里应了一声。
陈西又先问道:“甲乙丙是谁?”
赵晚的手抖了下,垂眼盯着她瞧,似是颇震动,张了嘴,竟是无言。
陈西又便笑:“那换一个。”
她沉吟起来,仿佛一时不知问哪个问题合适。
赵晚明知她会说什么,却也有浅浅的焦躁和难耐。
她张望他,像是忽然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脸生了好奇。
轮到赵晚坐不住,他的胸膛明显地起伏两下:“没有想问的?”
他胸中流动有凄红的爱意、惨绿的恨意,它们时时在他体内痉挛、抽搐,泵出一蓬又一蓬心头血。
于是她问他,他不满。
她没话问他,他更是不满。
陈西又端详他,她眼里什么也没有。
赵晚想起他问过她的,他对她而言算什么,问过许多回,她也就答过许多回,有时答得他犯痴,有时答得他发疯。
最诚实的一次,她说“熟人”。
不大喜欢的熟人。
他抱着她的脖子笑,笑着笑着堕下泪来。
而后他将那段记忆掐掉,就像从雕塑上敲下不满意的部分,掩耳盗铃都不足以描述他的自欺欺人。
他追问道:“你没有想问的了?”
“也不,”陈西又温和答他,但说出口的东西,不在她原先问题之列,“好像听你提过,瞒下了我的病症,说是于我名声不好。”
她的话音柔软,沁入夜明珠的华光里,像一缕柔风:“我真有名声?”
赵晚一时愣住,垂眸看她,对上她弯起眉眼,圈在被褥里,在他半个怀抱里,直如一场曼妙好梦。
“赵府公子的伴玩,不曾听说读过书,”她慢慢道来,像是早在腹中揣摩过百十回,揣摩得话语边角都圆滑,“正是碧玉年华,才名不显美名不扬,只成日与赵府公子厮玩,我真有名声?”
赵晚不语,只拿眼望住她。
陈西又感觉体内有东西慢慢渗出,是仓惶的恶意,还是狼狈的善意?她一时也辨不明。
“运气差些是通房,好些是侍妾,我手段再高一些,就能捞个正妻。”陈西又浅笑着剖开真心,平静讲述。
有点苦涩,但大抵还好。
寄人篱下落得这些结局,不是很正常?
赵晚听得认真,眉间好似存有喜意,“因着这个?”那点喜意晕开了,类喜上眉梢,他浑不在意道,“可以你娶我,你打理家业、对外应酬,我在后宅等你,名分你爱给不给,但最好不要有别人。”
“啊。”她怔住了。
“你在意的也不是这个?”赵晚笑着,甜腻笑意挂在他脸上,不入眼底,“你其实是要用这些借口离开我?说你要远走求学、广为交友,事业有成后才想成家立业的事?”
“不,”陈西又定下神来,伸手捂了赵晚的嘴,“怎就聊到这了?我原想说,我本也没什么名声,谈不上什么清白,下人知晓我的病也没什么,大可以让他们知道,也好帮着看护我,与你换值。”
“你放得下心?”赵晚却道。
“赵府下人素来忠心,有甚不放心?”她问。
赵晚冷笑,笑声颇寡情:“那是对着正常的主子,对着个整日昏昏、好赖不分的主子,他们知你不晓事也不记事,病得人事不省,合起来欺你,你当如何?”
陈西又听得赵晚对下人居心叵测的臆测,很是为困儿乏儿等感到抱歉。
最后她道:“我开玩笑的。”
赵晚盯她的笑,觉不像真笑,附在她耳边问:“你其实觉得我和下人没差别,是也不是?”
“……”她眼睛眨了眨,“我没说。”
“你是这么觉得的,”赵晚笑得颇苍凉,挑起她一缕头发缠手上,“可我没在开玩笑。”
“嗯,”她移了视线,翻过身,背对他,“我知道。”
“你知道我指的什么?”赵晚追上来,贴着她的耳廓问,气息拂过她耳朵,带潮的热意。
“我知道。”她捏起枕边的夜明珠,水泽一样的光,合拢掌心,世界便暗下来。
她在暗里继续道:“你说的赵府给我、可以做小,都是真话。”
赵晚:“可是你不要。”
陈西又:“可是我不要。”
赵晚:“你宁可离我远些。”
陈西又:“我宁可离你远些,远走高飞最好。”
赵晚叹了一句“天”,语气哀哀的:“你真不怕我伤心。”
“你不怕伤心,”她打开掌心,夜明珠探照赵晚的脸,逼供一样,“你怕我走。”
珠光映亮赵晚的瑞凤眼,好歹是从这张阴沉脸上骗出点活气,他没有笑,光影落在他脸上,像陪葬的古画上斑驳的蛀痕:“你却是懂我。”
陈西又笑,只没有笑声,像溪水里浸入一匹纱:“你却是也否认啊。”
赵晚只光明磊落,“为何否认?”他迎上她眼睛,像迎接一柄利索的矛,“若是伴玩能与你长久在一处,我们就做玩伴。”
“若是床伴长久,我们就上床。”
“结婚、立契……什么都行,我们有的是时间,尽可以全都试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