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海

    赵晚的声音渐远了。

    陈西又正要转头,天边滚过上百道苍白的电光。

    声势浩大。

    俄而赵晚所有尸体如烟花炸开,湿滑的内脏脑浆爆体而出,落在地上,弹动着。

    细看去,像剐了鳞但未断气的鱼。

    陈西又一口气没上来,在床上蓦地睁开眼,一身潮热汗意,口鼻像是被掩住了,难透气。

    周遭黑黢黢的。

    一只手慢慢伸过来,沿着她的手腕下行,侵.入她指缝。

    陈西又正是将将睡醒、最为犯懵的时候:“赵晚?”

    赵晚:“嗯,是我。”

    陈西又想抽回手:“我梦到,我看到——”

    赵晚的句子轻轻的,“什么?”他的呼吸也轻轻的,像是温柔,“你看到什么了,慢慢说。”

    陈西又气息无序,空气窒闷,围着她、卡着她,要将她掐死。

    她嗅到一阵甜热的血气。

    热腾腾的、甜丝丝的、血淋淋的。

    梦就是混沌的、想不起的,她忘了梦里的东西,喃喃道:“血?”

    赵晚笑起来:“你闻到了?”

    她屈膝坐起来:“你受伤了?”

    他伏上她膝头:“不是我的血。”

    陈西又停一停,轻声:“你伤人了?”

    赵晚将头倚在她膝头,不动,像个在断头台上高唱死而不悔的死刑犯,笑得沙哑癫狂:“我杀人了。”

    他有意惹毛她,她不知道为什么:“谁?”

    漆黑放大感官,他的呼吸分明,他的脉搏平缓。

    他在这漆黑里问她:“你要报官?”

    语气不是恃宠生骄,更像一条习惯了粗暴的狗,等待着主人点卯一样的窝心脚。

    陈西又:“不一定,你杀了谁?”

    赵晚:“甲乙丙。”

    一个未曾听闻的草率名字,像是胡诌,陈西又问道:“为何杀他?”

    赵晚笑得很疯:“你在找他。”

    陈西又疑惑:“我?我擎日地睡,怎么会找人?”

    赵晚空着的手扶上她的腰,像是固定:“你在梦游里找他呢,怎么劝都不听,一定要找,非找不可。”

    陈西又:“你便将他杀了?”

    赵晚:“对,我将他杀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最后问:“他在哪?”

    赵晚笑得非常、非常绝望,像是心脏堵着嗓子眼发不了声,又被自己的肠子勒上脖子:“你非去不可吗?”

    血腥味很浓。

    越发浓了。

    陈西又在头痛里掀开被子,感觉被子分外沉重,手下湿黏,她碾了碾手指,不敢信这个出血量:“赵晚,你——”

    赵晚抱住她,手指寻找她的后颈,双腿寻找她的腰。

    陈西又听见一阵低低的猫叫。

    很遥远,但现在去追,大抵是追得上的。

    他的笑声在她颈窝里,灼热微湿。

    她触碰他的衣服,热血浇透他衣襟,像极一个枉死之魂的狂热拥抱。

    陈西又往床外看。

    听见兵刃交加之声,凄惨的猫叫、不似人声的低喘。

    她解开赵晚的怀抱,很耐心,仿佛在成衣店脱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赵晚劝她。

    “别去。”

    “外面闹得很厉害,你只有一个人。”

    “你去了又能做什么。”

    陈西又没有理他。

    扳开他的腿,搬开他的手,躲过他热切的唇。

    “我们一起长大,”他像是无措起来,抓住她的头发,“很多年,我们有情分。”

    “你感念我的恩情,你时刻念着赵府的养育之恩,你知道我属意你。”

    手中发丝冰凉。

    她踩到地上,顺着他的声音找他,低头,额头贴额头。

    她的声音些许寒冷,像落在鼻尖的雪花:“我知道是死路,但我要去看看。”

    “死路。”他重复道。

    “死路,”她肯定道,“尽头肯定密密麻麻被你堵住,”然后很轻地笑了,笑音短促,“但我要去看看。”

    她的指尖摸索上他,在他脸上轻率地爬过。

    赵晚面无表情,只声音依旧哽咽:“你想起多少了?”

    他垂眼摩挲她的掌心,像荷叶主动去接一场雨。

    “什么都没想起。”她抽回手,慢慢在他衣襟口擦手,手背擦一下,手心是两下。

    “下次不要用人命刺激我,”沾了一手血,陈西又本想甩他一巴掌,落下他脸上却是轻拍,“我不会选你的。”

    门外的动静愈发尖锐响亮。

    赵晚迟钝地问道:“你开始爱我了吗?”

    陈西又已经掰开他拽她头发的手,头也不回走进屋外的刀光剑影里。

    她没有修为。

    赵晚很小心,在这个重造的赵府里,他小心避开了所有可能使她强大的因素。

    所以她很快地人头落地了。

    赵晚在原地出神许久,走过去,捡起她的头,抱住了。

    他们撕扯的次数和时长超过他的预期。

    早就超过了。

    甜言蜜语、巧取豪夺、宿世姻缘,都是无用。

    他甚至找到她记忆里的心宜之人,模仿那二人过去构造出一段青梅竹马。

    他获得大量熟稔和真诚。

    但是没有爱。

    不是爱。

    她的怜悯俯拾皆是,她的怜爱稀世难寻。

    穷举法举到穷途末路。

    他有些艰难地意识到,他确实快失败了。

    他垂眸观赏她的面容,苍白的脸,在他怀中滴着血。

    一个吻落上一颗眼球。

    *

    陈西又丢了头,却未死,魂魄离体了一样,跌跌撞撞往前走。

    看见一个自己躺在地上,上不来气,呼哧呼哧地喘。

    走近了,发现地上的自己不是喘不过气,是在尝试活活把自己憋死。

    憋失败了就大喘气,缓过来就继续憋。

    如是反复,很不想活。

    陈西又拿起她的手:“怎么了?”

    地上的自己全无反应,只是重复着憋气、漏气过程。

    陈西又便松开手。

    这条路上有很多她,她挨个看过去,泰半是死了,少数快死了,极少数还算健康,便健康地全力寻死,很快半死不活。

    她们都不能沟通。

    她想这要是癔症,做再多道场法事都是不中的。

    眼见的不好了。

    不知为什么,她松一口气。

    松口气,为什么?

    一道轻快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只要死掉就能出去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钉子扎进她脑中,顷刻占去她全部思绪。

    她着魔一样想这件事,转了两圈,开始找凶器。

    头上空空,没有簪子。

    手中空空,不见棍棒。

    不若以头抢地,给自己磕晕?

    说干就干。

    她跪在地上,重重把头往地上敲,恰似一颗鸡蛋磕上碗沿,流出蛋清蛋黄来。

    血液细细地流下来,流进眼眶了,红彤彤的。

    磕到第二下,头晕眼花,脑仁生疼。

    她奇也怪哉地心想,就这?同从前生受的东西比起来是远远不如的,从前?好生稀奇的词。

    她吸一口气,觉得舌头不小心给撞出血了,心有戚戚地藏了舌尖。

    早知就咬舌了,还少一节折腾。

    她头触地面,眼冒金星里看见血,一点点,不算多。

    不知道是眼睛里的血还是真流了那么多。

    血慢慢流多了,也冷了,黏糊的,把她的脑袋和地板粘在一处。

    抱着头想再来一下,头痛欲裂一番动作,拖出个弯弯血痕,没能直起腰。

    晕乎里苦中作乐,觉得地上的血迹像猫的尾巴。

    混乱地笑起来。

    模糊视线里看见一条真的猫尾巴,竖着的,歪来扭去的,一只长□□猾的猫甩着这根不像长在自己身上的尾巴,踉踉跄跄地奔过来。

    也是猫头磕地。

    陈西又勉力支起身子,将手放上猫颈侧,听见微弱心跳。

    她一手捂住头上哗啦流血的口子,觉得此猫怪倒霉的。

    当然,没有她不倒霉的意思。

    猫抬起头,口吐人言了:【哎呀,唉唉,可算找着你了,让我好找。】

    陈西又以为自己出幻听:“?”

    猫笑起来,天,它笑起来也特别奸诈:【旁的不说,多了你也记不住,趁那厮心神不稳,跟我来。】

    陈西又惊得脑子一清:“哪?”

    猫不答,扭着尾巴老鼠一样贴地窜走。

    陈西又跟着它的动作走。

    走过荒漠、高山、沙滩,迎着太阳,走向瓦蓝的大海。

    路上有很多尸体,猫不许她看,尾巴摇得风扇一样引她视线,没个猫样:【别看别看,死特别惨,看了要做好几日噩梦,救不了救不了。】

    她问猫:“我们去哪?”

    猫:【去找完整的你,得让那厮死心。】

    她不解:“完整?”

    猫嘻嘻地笑,它两只眼睛都丢了,闭着眼睛也淌血泪,血珠滚过猫毛,一串血珠:【你的记忆,你的爱,还有你的病。】

    蓝汪汪的剔透海洋胜过一切宝石。

    陈西又听见一道男声,来自身后,很熟悉。

    猫叫一声,折回来,撞她的脚尖,咪咪呜呜地拱着,攀上她的臂弯。

    【别回头。】它道。

    “……他在叫我?”她疑惑地看向眼前,碧水蓝天。

    天和水一起晃漾。

    猫尾巴环过她脖子:【心疼男人,死得要多惨有多惨,我可是过来人,多少英雄折戟、美人沉沙,都是死在个心软上。】

    它过来猫地劝:【莫回头。】

    她笑,隔着海水,看清一个沉在海底的太阳,问:“那里就是我的记忆、我的爱、我的病?”

    【对。】

    猫拱她。

    【快走,莫回头。】

    猫叮嘱。

    【这里出去,还有最后一程,你要走出来。】

    “我要怎么做?”陈西又道。

    【什么都不用做,和你之前一样,只不答应他,】猫舔爪子,抓胡子,笑眯缝眼睛,【浑当他放屁。】

    猫特别得意:【他自就发病放人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海浪卷了上来,拖着她游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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