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又听见一声猫叫,凄厉、轻飘,未能拖出个回环调子,戛然而止了。
吃力地撑开眼皮,见到一只遍体鳞伤的猫。
丢了双目,亡于她膝头。
她动作稍顿,抱起这猫的尸首,双手撑地,站起身。
有忽远忽近的记忆环着她,明暗不定。
有似乎归属她的情感绕着她,且哭且笑。
有无形之物牢牢攥住她手腕。
垂眸看去,只见瘀痕自皮下无端绽出。
她往前走,未及消化的记忆和情感围上来,簇拥着她向那道黢黑的口子走去。
口子狭窄,需弯下腰。
她跪伏在地,一手扶住上沿,正要往外蹭,一只手伸进来,贴住她额头,似是阻拦。
“赵晚?”陈西又迷迷瞪瞪地睁大眼。
她能感觉到汹涌澎湃的陌生情.潮在胸中激荡。
赵晚不语,他的手往下一指猫,摇了摇。
不许带猫?
却为何要听他的。
陈西又笑一声,抓住那只手,利索地翻进了那黢黑口子。
于是她醒来在夜色里。
迎面而来一张纯黑面具,只一对弯弯的供眼睛视物的开口,挂在个快从脖颈滚落的头颅上。
赵晚自身后抱住她,双手牢牢攥住她手腕:“不是你的错,你病了,这伶人闯进你院子,你梦中失魂,夜游撞上他,不慎将人杀了,没事的,不是你的问题。”
黑面具的血溅了她半身,挂在眼睫上,眼睛里也有。
“我,不是——”她愣在当场。
“对,不是你,”赵晚从她掌心卸下剪子,贴着她被血浇透的耳朵,气息温热,“这事倒过来看,许是我一时起意,临时探你,正撞见这小贼偷盗财物,想着将人吓走却不防将人杀了,错都在我。”
陈西又脑中乱糟糟的,生动的误杀案就在手头,庞杂记忆在脑中翻来滚去,她分不清自己是赵府小姐陈西又还是剑宗弟子陈西又,只问道:“不是约好了将我束好?”
赵晚只遥遥扔了剪子,牢牢抱住她:“谁敢拘你?不是大病,闭好门就是了,此番意外谁也不想,细论起来,是这伶人有错在先。”
她想着滑坐在地,被赵晚牢牢托住,赵晚作势将她往屋内引,她摇了摇头,弯腰勾上地上尸体的面具边沿。
赵晚拉住她的手:“别看,死人没什么好看的。”
陈西又继续摇头。
她头痛得厉害,更多是想死。
赵晚挂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在意她是杀人凶手,满身都是受害者的血。
赵晚与她支招:“我将人拖出去,找个坑埋了,你回去换了衣裳,倒头睡一觉,将今夜忘了。”
陈西又微不可察地摇头,摇头也像颤抖,她执意伸手揭面具。
赵晚稍停,妥协,由着她动作。
黑面具显了真容,一张年轻而好颜色的脸,模样英挺俊秀。
陈西又怔怔看那张脸,瞳孔扩大,呼吸塌成无序的一团。
赵晚只道:“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回去睡一觉,我来处理。”
她顿了顿,点头,再点头。
她走到屋檐下,再回头,赵晚已经拖着尸体走很远,见她回头,挥了挥手,尸体磕上门槛,险些磕掉头。
她等到赵晚走远,沿了血迹,悄悄跟了上去。
赵晚拖着尸体到了一处悬着“无名小院”牌匾的院子,院中有一棵参天槐树。
槐树下有个深坑。
赵晚站在坑边,将尸体踹了下去。
踹完尸体,他坐在坑旁,抹了把脸。
陈西又躲在小院外,静静瞧。
许久。
赵晚唤道:“陈西又。”
见她不应,赵晚慢慢地转回身子,正朝她的方向。
她便慢慢走出来,月光将她身上血迹照得深浅不一。
赵晚微笑着,看她走近。
他托着脸看她满脸茫然地数过坑中尸体,俱是认识的人,赵夫人、乏儿、困儿、眼熟的小厮……还有方才的黑面具。
等她善良的喉舌说些苍白的话,他再用她的软弱勒住她的咽喉,牵她去无间。
他如此想着,等来的却不是那些。
她的声音在月光下是冰凉的,眼底属于甲乙丙的血正慢慢流出,想来很快就会流干净。
陈西又:“我做了很多梦,或许也不是梦,很多,非常多。”
不管赵晚怎么想,他面上是只有关切的:“噩梦?”
她望着那些尸体:“梦里总是有你,我有时有武功,有时是仙人,有时穷得叮当响,有时甚至不唤陈西又。”
赵晚没有应声。
他看见明亮的月光像一注开水,从她头顶流泻下来。
“都太真了,我分不清。”
“但是有的梦是连着的,前后也算搭得上,于是我想,那应该是荒唐梦里的现实罢,虽然,比起梦境来,现实那么窄。”
“怎么会只有一张床大呢?”
赵晚启唇,湿润的舌头颤动着,让人想起瑟缩的蜗牛。
陈西又笑睇他,笑容很浅,她的眼睛里重新有疯狂的爱意。
赵晚只想在那虚幻的爱里蜷缩起来。
陈西又:“最开始,是我伤了乏儿,现在看来,不是伤,是杀了。”
赵晚:“……”
陈西又问他:“是吗?”
赵晚喉结滚动:“……是。”
陈西又笑,笑声很飘,很痛:“我在梦里要你捆我。”
赵晚:“你在现实里没说过。”
陈西又:“不知怎么,我以为伤的是困儿,说要见困儿。”
赵晚:“这是真的,我见你糊涂忘了事,特意安排的,想你好过些。”
尸坑里的乏儿和困儿挨在一处,仍是亲如手足的好姐妹,陈西又仰起头,好使眼泪倒回去:“好贴心,困儿是怎么死的?”
赵晚答:“她担心你,去见你,死在你房里,你用的银簪,杀过困儿,你醒了一会儿。”
陈西又:“我想起来了,你哄我,说困儿只是嗓子难受,要我回床上睡,她在地上喘不来气,很快地没声了。”
赵晚只说是。
陈西又两手捏在一起,指甲在手背划出深长血痕,随后问:“夫人呢,夫人何时死的?”
赵晚干咽口水,艰难道:“比乏儿早,母亲说要为我说亲,你似乎因此受了刺激,当晚杀了母亲。”
“这你也为我瞒?”她疑惑。
“有何不可?便是你当街杀了人,我也会为你瞒的。”赵晚颇平静。
陈西又仰起头,穿过槐树叶缝隙看月亮,月光冰凉皎洁,直塞进来,要将她噎死。
她喃喃:“竟也说得通。”
往事严丝合缝,这样的往事却有两套。
剑宗陈西又,还是赵府陈西又?
赵晚在注视她,他总是这样看她的,粘稠的、痴迷的。
从她心中爱的烈度来看,她的眼神应也是不遑多让,他会觉得烦么,觉得烦的话,就把自己的眼睛掘出来赔他罢。
“其实除了这些,我另做了一个梦,”她这样想着,望着月光坦陈,“我梦见自己是剑宗常青峰第四弟子,此地一切都做不得真。”
“……若是这样想能让你好些,你便这样想。”赵晚宽和地笑,疲色藏于眼底。
“两套记忆,都很齐整呢。”她低下头,与坑里惨白的脸对上视线,她打招呼一样对他们笑了,她的面色也白生生的。
赵晚默不作声,只用眼睛将她望住。
他像一口满溢糖浆的火山,内里有浓稠的欢喜、炽热的死亡。
陈西又道:“可我在这里,身边只有你,我好像很爱你,你应该是真的罢。”
赵晚:“……”
陈西又侧头,目光专直,在他眼里捞月亮。
赵晚的脖子梗住,骨头僵住,皮肉死死扒住骨头,生怕自己流一地漏了馅。
他急切地争取,奋不顾身巩固她的意有所指,只恨自己不够谄媚:“你醒着的时候不多,但只要你醒,我就会在你身边。”
“出的人命太多压不住了,我就带你用游山玩水的借口逃,逃出这里。”
“你好梦中杀人,我为你建一座杀人合法的城,带满城的人和你玩。”
他热切地捧出一颗流毒血的心,狂人的真心。
“真是帮亲不帮理,”她听他说,等到他无话,问,“为何不将我绑起来?”
“绑?”赵晚只笑,“为何要绑?被绑岂不难受?”
“无辜枉死的人呢?”陈西又垂眸,聆听心中怜悯失落痛恨被爱吞没的声响,“他们不难受?”
“可他们不是你。”赵晚道。
这也是个被爱吃到没人样的痴人。
“这是爱?”她被这骇人的怪物般的爱扎着了,即便这爱正盘踞身中。
“这是爱。”赵晚靠近她。
他低眉顺眼,姿态低到尘埃里。
再在尘埃里腐坏生蛆。
“我只在乎你,”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在战栗,“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可以为你活,为你死,为你做一切事,这就是爱。”
“这样啊,”她快速地翻阅完记忆,在几乎决堤的情感里斟酌,“那我想要我的另段记忆是真的呢?”
“只要我们在一起。”赵晚重复条件,如同念祷真理。
“我想要剑宗陈西又的未来。”她细化心愿。
“你要一直在梦里?那段记忆里可有我?”赵晚恳切问道。
陈西又想了一想,笑了,笑容像把什么付之一炬:“应该是有的,但以后不会有了。”
“那那里没有我,”赵晚哀求她,牵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眼中山雨欲来,“那里没有我,你为什么要去?”
说真的。
陈西又自己也觉得挺残忍的。
只是有时候,不残忍会害了别人。
“你有没有想过,”她轻笑,“我选那边的原因,正是因为那边没你呢。”
随便哪里都可以,只要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