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晚目光沉沉。
陈西又平静地跳进坑里,逐个看尸体上的伤。
我的话让他感到刺痛了吗?
陈西又粗略地关心过他,弯腰察看,坑中尸体的死因与赵晚所述并无二致。
生活以其谨严的荒谬耍起人来,自然是全无漏洞。
赵晚站起来,俯视她,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到她身前,如同押解来一个囚徒。
陈西又抱臂回望他。
赵晚笑,仿佛没听到她先前的话,他的眼睛在暗里闪着微茫的光。
“你又在发什么脾气?”他放轻语气,哄得没有身段,身价应是倒贴,“不是你因为在乎我,爱慕我,得了痴症做下这一摊子事的?我帮你善后,顺着你,还有哪里做得不好?”
“就当我改过自新?”陈西又弯起眼睛。
“莫不是过不去心里的槛?”他向她平摊双手,索取一个拥抱,“觉得死了这么多人,心里过不去?”
“没事的,”他说,“你可以浑浑噩噩,只管睡,睡到天地不识,我来解决。”
“忘掉这些,我带你走,”他许诺,“如若这些死人来索命,就让他们索我的命。”
“别怕,不要怕,”他陷入自己许下的愿景里,“你可以依靠我的,是我看管不力,是我没有看顾好你,是我的错处,你受不了的东西,都应算在我头上。”
“你只要,只要——”
“只要什么?”陈西又看着他,眼中不见触动,没有愤怒,什么也没有。
赵晚忽地说不出来话。
想象的戏码“呼啦”散了,随风上到屋顶,飞入泥塘。
他望着她,感到她身上的枷锁正一重、一重解开,他甚至不知道原因。
“只要留在你身边?”她浅笑着自答,眼中温恬,语调柔软,好似十分喜欢他,“不行啊,你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赵晚一步跳进坑,逼近她,“我不明白你什么?”
“对我好的话,你该把我关好的,”她跟着他的步子调整视线,凝视他的眼睛,“你真了解我,就不会不知道我是个老好人,为我好,该送我去坐牢、偿命。”
“再不济,牢牢看好我,”她踩住他鞋面,“带着我搬走,瞒我一辈子。”
“或者一时搬不走,也该派护院日夜不错眼地盯着的,最少,给这坑填了又不难,不至于一撞见全完蛋,但你没有,为什么?总不至于是想不到。”
“赵晚,我们一起长大,”她的叹息很轻,“我不至于一点不知道你的想法。”
赵晚的神色不动,一味偏执,一味深情。
偏执和深情都是自顾自的。
“你盼着我发现,”她抬手碰他的脸,她手上沾着别人干涸的血,他的皮肤冰凉,“为什么?等着我发现自己犯下此等罪孽,无能、无力、无法面对,扑进你怀里求你庇护?”
“……”赵晚没说话。
“这不是爱。”她的微笑蓦然苦涩,笑着笑着,眼泪湿热,流过她血红的面庞。
赵晚怔了许久,慢慢地笑起来:“不是你想的样子,所以就不是爱了?不是你要的现实,所以就不要现实了?”
“陈西又,别那么懦弱。”
“世上那么多罪人活得那么好,多你我一双又如何?你就非要抱着你的干净去死?到底谁会夸你?谁会在乎?有谁在地底销你的账?”
陈西又奇异看他,触碰他眼角:“你好像真的很生气的样子啊。”
“……”赵晚看上去是气结无话。
陈西又仍是好奇:“你愤怒,是因为恨铁不成钢,还是因为我的懦弱和坚持坏了你的事?”
“你真的爱我啊?”她的食指移到他心口,他的心脏在她指下突突跳动。
“如假包换。”赵晚声音干涩。
“我的问题呢?不答了吗?”她笑时眼睛微弯,下一滴泪水追着上一滴泪水跌坠下来。
“没区别,”答案不动听的时候,人总能找到取巧的说法,“结果是一样的。”
“你总说结果一样就没差,”陈西又数赵晚的心跳,一下,两下,平稳有序,“那为何过失杀人和图享乐杀人是两套量刑法?都是杀人,以你的说辞,二者不该有区别。”
“……”
“还是说,你的没差也是借口,只是哄我的幌子?”
“……”
“我好像是有点了解你的,虽然我大概不想了解你。”
“为何?”
“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
“呵。”
陈西又垂下头,抵住赵晚的肩,在这样图谋一刀两断的时刻,她体内躁动的爱依旧尖啸着——留下他,吃了他,杀了他。
“你不能只看到爱里利好你的部分,如果你享用那人的目光、谄媚与供奉,那你也该承担那人的侵占、疯狂与疼痛,”赵晚的争取很有真诚的位置,“钱都不能保万事无忧,你怎么能希望爱可以?”
“这是你新想的话术?”她反问。
“……我是真的爱你。”他只道。
“你不难过,也不愤怒,”陈西又轻声,“即使我几乎在挑衅和全盘否定你。”
赵晚:“因为——”
陈西又:“因为你不在乎自己,你只绞尽脑汁把我拖进去,拖进你的漩涡。于是很公平地,你也不在乎我。”
“你只要我们在一起,至于你是谁,我是谁,我们是什么样子,”她笑得仿佛虚脱,“无关紧要。”
“这是我们之间的阻碍,也是你不选我的理由?你希望我有自我地爱你?”赵晚问。
“你要改进它,抹煞它,换个方式哄我么?”她抬起头,“赵晚,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想折磨我?”
“这两个不矛盾,甚至有的时候,”赵晚摸一摸她湿红的眼睛,眼球的触感韧而硬,她的眼泪湿热,“它们是一体的,”他用力微笑,用力柔和,“所以,告诉我,怎样是你承认的有自我?”
她道:“相比于他人,更关注自己的感受。”
赵晚:“就是我的感受推我来见你、感受你、顺从你的。”
陈西又:“尊重对方的选择。”
赵晚:“就算你要离开?”
陈西又:“就算我要离开。”
赵晚:“那是因为不够爱。”
陈西又:“什么?”
赵晚道:“只有不够爱的人才能分开,足够爱的话,人根本分不开,天要你我分开,心不许,地要你我分开,身不许。”
“身不由己,才是对的爱。”
陈西又:“……即使面目全非?”
“我要的就是面目全非,”赵晚手臂绕过她的身体,将她往怀里纳,“我要的本就不是体面,我们本来就不该有体面的。”
“我不在乎你吗?或许罢。”他疯了般,任大段话语从口中流出,近似呕吐。
“但我还是记住你的长相了,眉眼鼻嘴,笑和不笑的样子,别人胸有成竹我胸有成你;我也记着你的声音,我知道你惯用的词,轻重音爱落哪,生气或者害羞了,音调会怎么变;我知道你喜欢坐窗台看月亮,常失眠,认为自己会得不够多,回馈不了府里,叹气数妆奁里的首饰……”
他说了很多,事无巨细,没有一项说错的。
最后他问:“这不算爱吗?如果这不是,这算什么?算我记性好?”
陈西又略想片刻:“……许是幻觉。”
“幻觉?”赵晚崩溃地笑出声来,挫败给他的脊柱打折,“你为了逃掉也是张口就来了,”他软下声音,教陈西又想起僵死的蛇,“那你多陪我一时半刻,待这幻觉退热可好?”
“一辈子太长了,两年、不、一年好不好?”赵晚恳求。
“你好像觉得我一定会离开,”陈西又待在他怀里,觉得被欲望本身搂住,她从前不知道人能有这样强烈的悲喜,“为什么?我一介孤女,你不是有的是办法拿住我?”
赵晚道:“我担心你再也不醒,真去你那劳什子梦里行侠仗义的修士。”
陈西又:“……”
“你为何要去?就因为那没我?”他喃喃,声音痴态横生,“那你杀了我,将我吃了,带着我去那梦里如何?”
“不至于——”陈西又试打消他主意。
“你不能因为你不想要就否认我的意志,”赵晚淌下两行血泪,“很不公平。”
“我想尽办法,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肋骨咯吱作响,内脏柔软地顺应新位置,陈西又听他发疯,像旁观一只鹦鹉拔自己的毛。
她说道:“可我不需要你,不想要你,不愿和你有瓜葛。”
“你不爱我吗?”
“应该是爱的。”
“你不够爱我?”
“不出意外,我大抵不会再如爱你这般爱其他人了。”
“听着很好,竟也算唯一,”赵晚的喉咙像插了针,“方便告知原因,留个念想吗?”
“因为,人大抵只能疯一次罢。”陈西又窒息有一段时间,却也不在意,挤出一串答案给他,想着躲去梦里还是死亡里。
未及想好,陈西又掉进一片漆黑的润泽里。
一声志得意满的猫叫,叫得快活高调,颇骄傲。
她不由笑起来,向猫叫走去。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她肩头。
她不理,不回头,余光也不施舍。
“真狠心,”赵晚的声音,来自搭在她肩头的那截舌头,“同我说说话罢,以后再说不成了。”
陈西又只埋头赶路。
“与我无话可说了?那我便说我想说的了,”他吸一口气,舌头哪里能吸气?他却不管,硬是吸了气,“别走别走别走不许离开不许离开陪我陪我陪我,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恨你恨你恨你杀我杀我杀我杀我……”
陈西又道:“安静些。”
“你真爱我?”赵晚很纳闷,“我们应该是一样的?为什么你这样,我这样?”
陈西又追着那道猫叫:“我真爱你,至于为什么,我亦不清楚。”
赵晚:“你怎的态度变好了?”
陈西又雀跃:“我要出去了,摆脱你,离你很远,非常远。”
赵晚笑:“这么恨我?”
陈西又:“嗯,恨你。”
她走向那个狭窄的开口,要钻出去时,什么东西牵住她的手。
她回头。
看见内脏扭曲成一只手,一颗心嵌在正中,一跳一跳。
赵晚,她认出他,感性比理性更快。
赵晚道:“把我的爱还回来罢,那是我的。”
陈西又便感到体内奔涌的爱.欲如潮水退去,五尺之躯内刮起飓风,电闪雷鸣,体内顷刻完成一场从现世退行回鸿蒙混沌的退化。
陈西又惊疑道:“这爱是真的?”
“是真的,”赵晚的声音犹为虚弱,像火上一条淌油的野兽,“只是不是你的,是我的,我的东西,我的……真实。”
陈西又脚步一顿,迈了出去。
一道轻佻声音响起——
【哟,回了,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