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说得不错。
饶是二一三拿为赵了之修庙的由头将自己如陀螺般抽动起来,赵了之也是不会少折腾她一分的。
忙得不回房也好,没空见人也好。
赵了之都有本事找上门。
二一三做事认真,手头的事不只要做完,更要做好。
至于为那个“好”字要如何挖空心思殚精竭虑,她全不介意。
她跑动起来,请动工人,安排调度,先将原定要建新庙的地界清出来。
工人拆屋子的时候,她请来早归山野的师傅,希望师傅绘好几款建筑图纸。
挑拣一番,让侍女将图纸呈给赵了之,自己仍是盯着工地,翻书寻前人经验。
赵了之选了张图,让侍女带话几时建好,下月初能否见着。
二一三同木材商谈单,摸着木质与人压价,让侍女回赵了之,有的等,不如先想庙里要供哪尊神,好请木匠和石匠。
赵了之久没音讯。
二一三定下木材,敲打工人,要人尽快开工。
又听闻乡中出了块百年难得的好木头,不顾连绵雨季,带了人便直直冲去。
巨木摆在村头,她披了蓑衣站在那木材之前,闻到浓烈的香。
将此树带回的女人坐在树身上,抚着树皮面露痴迷。
旁人指指点点,“疯了这是?”“天知道她一个怎么带回的这么大木头?”“要么撞邪要么撞大运,我看是撞了邪。”
二一三摸那木头,感到一阵鼓动的灵性。
雨水倒灌进衣服,她抬头问那女人,吃一嘴雨水:“这树可卖?”
女人吃吃笑,面上放红润的光,“卖,卖的,阿母,”她摸着巨树皴裂表皮,称呼这颗伐倒的树母亲,“你和不和她走?”
二一三心跳遽快。
感到那雨水、那树在女人的笑中抽长出根须,扎进她的身体。
“给你了,”女人哭脸跳下树,“阿母对那地方生,我送她最后一程。”
二一三所带仆从大感古怪,来到二一三身后:“小姐,这树——”
雨水淋过二一三眼睛、鼻梁、下颔,她在雨中潮湿,眼波闪动,凝住仆人,仆人噤声了:“无事,这树用来塑像再好不过。”
女人闻言放声大笑:“那当然,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仆人在树下垫滚木,那树却诡异得轻,乖顺地上了滚木,一拉就轻松动了,像是自愿和他们一道。
他们运木头几天,那将树带出山的女人就扎扎实实疯了几天。
仆人们虽有微词,却很快被二一三压了下来。
一日深夜,二一三一抬头,对上女人猫一样闪着寒光的眼睛。
女人:“你可知这树是谁家的?”
“……”
“穷奇山的,你知道罢,”女人嘻嘻笑起来,笑声密而尖细,“阿母看上你了,你要不要和她结亲?”
“……?”
女人也不解释,盯着她叽里咕噜地笑,阴影笼罩她的眼窝,只一双勾起的血红的唇,颇阴森可怖。
“结了结了,结上了,”她拍掌,跺脚,“这就结上了!”
二一三惊骇莫名,再一看,女人竟是平空没了踪影。
她隐隐不安,也不愿问侍从,只潦草抹一把蒙了汗的额头,强逼自己睡去。
次日出发前,侍从骚动起来。
二一三往喧哗处镇场,看见女人站在树上,大把大把向下洒红色的喜字,红色的鸳鸯戏水、百年好合,这些庆贺新婚的剪纸洒了二一三一身。
她想起千万条雨的吻。
倾斜的、喷薄的红裹进风里,打着旋飞远了,扬出一条红色创痕。
仆人六神无主:“这,小姐,这女人——”
二一三从衣领处取下一张红色剪纸:“无事,她不伤人便不用管。”
仆人盯着她,二一三安抚道:“往后要请神的木材,没点神怪之处,如何载神?”
如此行至山城,正是凌晨,二一三早已派人打点过,趁着路上行人商贩无几,将此木头运至赵府。
女人笑了一路,哭了一路,临到离别,抱着树哭个不住,身体痉挛,眼泪瀑布一样。
仆人忍耐一路,修炼出几分视而不见的本事,却渐受不住女人今日凄恻的哭笑。
纷纷拿眼望二一三,寻主心骨做支撑。
二一三骑了匹马,只充耳不闻。
仆人这才安定下来。
赵府大门洞开,树将好能进,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一路诸般动作不提,这树最后是放在了该放的位置,二一三呼一口气,在仆人的瑟缩和偷瞧里走向那女人。
二一三点头致意:“树已送到,功德圆满,可——”
“不满!不满!”女人叉腰大笑,眼泪簌簌而下,整个人抖若筛糠,喜怒哀惧在那张红润面庞交汇,“这样才是满了!!”
话毕,她扬手挥下一大批红的白的纸片,一跃而下。
当场跌断脖子。
血扑哧爆开。
汇成一条细细血流,一端流到树下,一端流到二一三脚下。
像是一根红线。
二一三愣住,仰着头,看见空中下起一场红的白的雪。
其中一片纸钱挂在她的鼻尖。
仆人哗然,一个箭步上来将主人护到身后。
嚷的什么完全听不请。
二一三耳中鼓鼓囊囊塞满耳鸣,用尽力气喊道:“叫医士,叫医士来看!”
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直到——
“您的意思是,用那穷奇山的木头做主神像?”
“是,”低如蚊蚋,二一三神飞九天,到此才醒,捏紧手上札记,“具体刻哪尊神仙,待我和家里商量过再谈。”
“是,是。”
“庙修得如何了?”
“托小姐的福,桩桩件件扣得分毫不差,已大差不差,等砖干透,便能进了。”
“劳你操心,我让人给你送酒。”
同工匠谈过,二一三找到候在一旁的侍女:“那女人如何了?”
侍女睫毛湿湿,显然吓得不轻,却也轻声答了。
医士来时,女人尚有口气。
医士诊过,说缺药材,担架运上女人向山城最大药堂奔。
刚出门槛不远,女人便死透了。
侍女擦眼泪:“也是无福之人,这么大一块木头,能得不少酬劳的。”
二一三摸她脑袋:“此事是我办得不妥,父亲母亲可在府里,我去同他们请罪。”
侍女:“小姐记岔了?您已去过了,夫人要您宽心,要您歇几日,先不忙这庙,还送了压惊的甜水。”
二一三左右看看:“甜水呢?”
侍女抿嘴笑了,泪痕还挂在脸上:“小姐早喝完了,可还要?”
“不用,”二一三这才有点劫后余生的实感,“我都,安排好了?”
侍女:“应是的,对了,小小姐来找过,远远等了等,又走了。”
“了之?”二一三心头一跳,“她瞧着可是不高兴了?”
侍女摇一摇头,又迟疑:“小小姐喝光了剩的甜水。”
二一三蹙眉,“这是生气了,”她原地兜两圈,决定暂不管,“过个几天再看,说不准她就忘了。”
得知赵了之恐在气头,索性延后见她,只隔天请侍女给她送木匠画的各方神像图。
自己则盯着木匠先加工些雕壁类的东西。
雕那块染血神木的匠人也已找好,那匠人量过尺寸,问是不是要将那木头锯了,分块运进大殿。
她应好,让明日动工。
当晚辗转难眠,如在梦中,如在现实,披着夜色走到巨树跟前,一手抚树,恍恍惚惚下了两行泪。
“您试试看,试试看罢,不然多疼哪,他们要割你的肉、放你的血。”
树木缄口不言。
二一三因一阵失重感一激灵醒来。
发现自己倒在昏黄堂中,先前是靠着木料睡着,身旁散满图纸。
赵了之推她的手还没收回,她素来如此,要见的人即刻就要见,从不看时机。
没有掐醒她已是心情不错。
二一三头疼,顺着赵了之的视线看去,一愣——不知何时,那巨树竟自己进了庙中,完好无缺,不见接痕。
二一三忙习惯了,见着赵了之,下意识拾图纸,跺整齐:“想好塑哪尊神了?”
赵了之抬头,看那根大得离奇的树,大成这样,已是可怖了。
她朝那树扬起下巴:“这个好像不用塑。”
二一三愣住:“什么?”
赵了之双眼放光:“这个好像真有法力,给她看图纸,她能自己变过去。”
二一三喃喃,掐自己手,不信这是真实:“自己变过去?”
赵了之睇她,娇艳而傲气:“你却不懂,给东西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
二一三侧头,听见僵直脊骨的咔嘣声:“这树除了灵性,还有什么紧要之处吗?”
赵了之瞥她一眼,叹气,“算了,谁让我只你一个姐姐呢,”她抱住二一三胳膊,“不懂也没什么,呶,就这个好了,这个树要变成这样,七天后再雕。”
二一三点头,标记图纸。
赵了之探头多看两眼,一下抓了二一三的手:“等下,这像是公的,换一个,改雕这个母的。”
二一三温声:“神躯无分男女,雌雄同体。”
赵了之潦草点头,抬手指那高大的树:“可她是母的。”
二一三望向那迢迢请来的木材,没能移开视线:“你如何知道?”
赵了之气愤道:“天天在说话,来去就会几个字,吵得要死,我会不知道她是母的?”
二一三捂住她的嘴。
赵了之扑闪眼睛,眉心皱起,非常动气。
二一三以为她闷着了,松手。
赵了之怒气冲冲地追上来,咬了二一三左脸一口。
也不看二一三,对着巨木比了个下流手势,十足怨怒:“什么东西,你才不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