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后仰身子躲:“这树和你说别碰我?”
赵了之斜那树一眼,反手捧起二一三的脸,又是“我有要事求你”的表情:“姐姐。”
二一三平静道:“说。”
赵了之便高兴了,指腹摩挲二一三面上齿痕:“我想供不一样的神,塑不是一套的像,哪里的神我都想见见,都想供着,最后看它们哪个厉害。”
二一三气声:“这是大逆不道。”
赵了之摇头,她揽上二一三脖颈,只低声:“姐姐。”
那双手好似枷锁,给人以束缚的窒闷。
二一三别过脸:“我会想办法。”
赵了之嬉笑着拱进二一三肩窝:“姐姐果然最好。”
那晚后,二一□□复思量,和木匠、石匠等议定先请几尊神出来,看哪尊最宜赵府气运再请入祠堂,若是气场不合或神性难融,就另在外修些小庙小观供奉神像。
至于选的标准,二一三望匠人面上讨好神色、手上纵横沟壑,道她会延请风水先生测算,而无论选中与否,俱有工钱。
匠人便讲究地点上问神的香坛,问过神仙,乒乓动起工来。
二一三望那香许久,问神的香不曾平空熄灭,也不曾烧出个不祥的形状。
赵府的香坛和香都上品,每炷香都能完整燃过一整根。
仿佛即将济济一堂的神像很乐意为这一点香火破例。
二一三翻过典籍数本,终于确定此行必将冒犯神颜,不再抱奢想。
转头寻起愿意塑异地神明的匠人。
大街小巷,三道九流,跟着沙哑的吆喝声,她总算是找到消息通说的脾性古怪的匠人。
一老一少,老的抱着一面鼓架,往上蒙鼓皮,小的戴一张黢黑面具,露出的手骨节嶙峋,托着那副面具。
陈西又正在二一三的往事里百无聊赖,见到甲乙丙,朝他眨一眨眼。
甲乙丙向她点头。
说书的不给他们时间叙旧,扯着故事狂奔。
虽然,它就是把旁白的气口与标点全吃了,这故事也依旧太慢就是了。
二一三问:“老先生可还接请神像的生意?”
老人站起身,身上衣裳鸦黑,佝偻着背,仿佛一根垂落的蜡烛。
甲乙丙道:“师傅同意了。”
童声清脆。
甲乙丙所扮角色竟不是先天嗓子坏,陈西又不由多看一眼。
老人反身进屋,提了个破烂木箱,甲乙丙搬起老人的小凳和鼓,一行人就这样返回赵府。
一路上,仆人先是慢行到二一三身前,又是快行到二一三身后。
腰间佩刀响得时快时慢,屡次张口欲言。
【这二一三,却已是铁了主意要让这对师徒负责堂内一应雕刻了,若非脾性古怪、百无禁忌到有不敬神名声的这对老少工匠,她要到哪找敢做这亵渎工程的匠人?】
【二一三为赵了之一句话,前后来去多少周折,经历多少怪事,人皆知“国之将死,必有妖孽”,却不知祸事将致也是怪事连连,只可怜身在局中,难得清醒。】
说书的抑扬顿挫一阵痛心疾首。
只差擂着胸口叹一回“糊涂啊糊涂”。
二一三身为不清醒的局中人,仍是起早贪黑地为人辛苦为人甜。
赵了之不常来看,有时挑工匠下工的时候瞧一眼,裙摆蹭过木料、石料,一时兴起,给几尊神像拨了金身。
不见二一三,抬脚进祠堂,轻快经过祖宗牌位,过过道,进大堂。
二一三和老人如此这般商议堂内彩画与雕饰,老人点头,点头。
灯火跳动不止,将厅堂照得黄澄澄,如赵了之所言,主神像位置的巨树无人雕刻,却已有了神女样子。
二一三为防这异状传出,不让匠人在堂中施工。
但老人是避不过的,她咬唇:“老先生需在堂中动工,短了什么,找我或者晚儿都行。”
她望向主神像,那巨树在某种不可见的伟力下渐长出婀娜身姿、端美面庞,无人干涉,形状却一日比一日清晰,老人总会发觉的,她需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甲乙丙迈出一步,拱手行礼,依葫芦画瓢学的礼,没一个动作对的:“师傅看不见,如您忧心,师傅还可以听不见。”
赵了之听得有趣,停下步子。
“不必,”二一三果断摇头,只道,“主位的神像有灵性,无需雕刻,老先生和小先生需对四壁神像多费心。”
老人点头,背更弯了。
二一三与老人对视,这才看清老人曈孔涣散。
甲乙丙似能听见她心声,抢先道:“师傅有我,不必派人照顾。”
赵了之走上来,低头看地上的甲乙丙,都是踩地上两只脚的活物,这小孩只她一半高。
“有劳先生费心,”二一三.一见赵了之神色便知不妙,牵了二一三到木材堆后,“又有新主意?”
赵了之望住二一三眼下青黑:“眼下乌成这样,我可是不敢再说新的了。”
二一三:“那就是还有?”
赵了之喷笑:“姐姐你怎么上赶着找麻烦?”
二一三:“把事做好有什么麻烦?做不好才是麻烦。”
赵了之转手上镯子:“我不是麻烦吗?”
二一三闻声一怔,将赵了之从脚看到头,再从头看到脚:“你是,但我以为,你很高兴、也很骄傲自己是。”
赵了之登时笑开,将腕上的镯子手绳一股脑摘下来,推到二一三腕上:“阿母被你搪塞好几回了,又找不着你,说一定要见你,要你万万明天找她。”
二一三:“好。”
赵了之一拍手,转头便走。
二一三叫住她,赵了之回头:“?”
二一三问:“真没新想法?”
赵了之笑靥深深,眼中凄风苦雨,烛照难明:“有的话我肯定来找你呀,我又不会心疼人。”
隔日,二一三花一个时辰见过母亲,返回热火朝天的工程处,看过几张学徒甲乙丙画下的潦草图纸,点头应允。
师傅便昼夜不分地刨起木头。
甲乙丙跑前跑后,却是不能上手,只做些递工具、寻木料、理颜料的杂活。
竟和她交流的工夫也没有。
陈西又眼见甲乙丙跑过来、跑过去,等也等不到,便低头画图纸,筹划如何将各匠人塑的神像放进这同一个堂里。
说书的偶尔走开,她跟不上去。
因为二一三.一直在这,没有走开过。
甲乙丙也去外头,陈西又发现,说书的离开的时间和甲乙丙离开时间基本重合。
甲乙丙的戏份到了。
柴火棍一样的四肢挥动着,戴着个相比之下仿佛硕大的面具,里里外外飞来飞去。
她对自己的戏份约莫有数,对甲乙丙的戏份颇好奇。
没法与甲乙丙接头,便问说书的。
说书的:【讲得嗓子冒烟不见你多有兴趣,难得你问我故事。】
陈西又扒着个板子绘图,拉出的线细直准确:“您不想说。”
说书的做出个讨好语调:【却不是,您再等等,再等等,可有的是人和你说。】
陈西又不信,却也拿它没办法。
如此又过几日,二一三因有个风吹草动就舍弃睡眠的良好工作习惯,连日缺眠少觉,一头栽倒在图纸堆里,睡得昏天黑地。
却没能黑甜一觉,被好几脚踢醒了。
力度倒是不重,但也委实谈不上贴心。
这般行事手段,自然是赵了之。
赵了之也没有愧疚神色,拉起她的手,领她到木材堆边缘,看向堂内。
那对老少师徒正在堂中,赵了之兴致勃勃,扯她手指向那个方向。
二一三觉头昏脑胀,感到梦里的液体淌到现实,将现世一切搅到污糟一滩。
老人面朝她们,神色平和,隐有沉郁哀伤。
甲乙丙则背对她们,仍戴那个于他而言太庞大的面具,蹲在地上,细细的脖子,要折断一样。
老人仰头,指头顶日渐语笑嫣然的神女像,再指甲乙丙。
甲乙丙便知错地垂下脑袋。
老人从身后取出一把香,甲乙丙膝行上前,将香点了。
陈西又在留神听说书声。
却是听不见。
说书的仿佛有意不让她听。
于是她眼看着老人掀开甲乙丙面具,将那些香插.进了甲乙丙咽喉。
陈西又蓦地一挣,要从二一三的禁锢里爬出来。
只感到彤红的血涌上喉头,在体内掀起一阵腥甜的风。
没有叫声。
没有忍痛的喘息。
也没有惊愕睁大的眼睛。
赵了之看过这一场面,扯着二一三出了大堂,将她推到一块石头上坐好,自己稳坐她身前小凳:“姐姐可知你请的这对师徒的来历?”
说书的跟出来了,仿佛一条蹑行的夜行老鼠。
二一三点头,又摇头。
赵了之笑得很愉快,有戏看的那种愉快:“姐姐便是知道,也只是一点,我与那小孩聊过好几回,他都告诉我了。”
赵了之邀她观午门斩首般,将师徒的过往抖落下来。
老人不是老人,今年不过而立,原是个清秀的青年人,变成这样之前,他只是个手艺超人的疯子亦或呆子。
旁人叫他石疯子与木呆子。
一日,他接到了一桩生意,那人说此事非他不可,若是石疯子都不能,那世上没人能做得出来。
石疯子便去了。
那是一块天外陨石,携天外万钧之力砸下来,硬得出奇,如何下府下凿都敲不下。
青年看过,说能做,但要一名三岁的帮手,一定要三岁。
三岁的甲乙丙便被主人从马厩抱出来,从千恩万谢的父母怀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送进青年的工坊。
青年说他动工的时候,不许人看。
主人屏退所有人,自己却耐不住好奇,探头看去。
他看见那三岁幼童拿一把凿子,一把锤子,敲着青年的脊背。
每敲一下,青年就在陨石上也敲一下。
青年叫——
“苦也,苦也,我同你一道哭。”
“来哉,来哉,神明兮来哉。”
幼童张嘴叫出石头的哭声,陨石掉下一块幽蓝血肉。
青年背上渗出血迹。
人和石头都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