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骇得不轻,整个个木僵成一块,直直仰摔到地。
如此躺了一夜,再睁眼,石疯子已弯着他再直不起的腰,拖着滴血的蹒跚步子,捧着神像看个不停了。
那三岁幼童扔了锤子和凿子,也不喊饿,抱着地上的石头渣子吃。
主人的喉咙给悚惧粘连成实心的,几乎发不出声:“这便好了?”
石疯子点了一点头,拿手抹神像润洁表面:“这便好了。”
他手中神像泛着蓝岑岑的光。
某些时候偏折出邪异的紫。
陈西又听赵了之和说书声的二重唱,轻声:“改说《聊斋》了?”
说书的正说到兴头,不许打断:【啰嗦,听着就是。】
主人本要将这两人连带神像都扔出府,却被那神像吸住了。
美得妖冶瘆人,胜过他往日所见所有绝景奇观。
他改了主意,留下神像,将那幼童赠予石疯子,并放出消息,他藏有一尊从天外请来的神仙。
这消息在民间兜了一圈又一圈,进闲人耳朵,也进贵人耳朵。
听风的贵人找上石疯子的门,说:“外头传你什么石头都能刻,不知木头可不可以。”
石疯子别名木呆子,木呆子问:“什么木头?”
贵人倨傲地抬起脸:“你可知我为何人办事?”
木呆子没听到他要的,又问一遍:“什么木头?”
贵人咂舌,想起什么,又笑:“也好,就让你看看那木头。”
到得木头跟前,不待贵人说些荡气回肠的背后辛苦。
木呆子一口应下。
贵人:“做不好,可是会杀头的。”
木呆子摸那木头,眼泪掉进木头纵横的沟壑里:“这是等我的木头。”
被送给木呆子的徒弟,跟着木呆子饥一顿饱一顿,长不出多少个子,抱着工具箱巴巴瞧木头,咽了口唾沫。
木呆子被洗涮一番,和木头与徒弟一道,蒙了眼送入一处地下宫殿。
一貌美非常的少年卧在地下宫殿正中座椅,松松拢一件外袍,露出胸前数道鞭笞伤口,少年剥了衣服,露出孱弱苍白、伤痕累累的身躯。
木呆子站着,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娈童:“要刻什么?”
少年的头歪在座椅扶手上,仰望宫殿高处横纵的梁、富丽的灯,不曾低头瞥视一眼:“刻我。”
木呆子这才仔仔细细看少年一遭,看完朝着他的半面,道:“劳您翻身。”
少年翻了个身,背对木呆子,身下外袍滑落下高椅。
殿下侍奉仆从不知何时走了个干净。
木呆子确认每一处都看清,敛下目光,再往下弯一点佝偻的腰,准备告退动工。
少年仍是背对他,光裸的脊背伤势各有其残忍之处,道:“刻好些,每一处,对了,别让它穿衣服。”
木呆子应是,无需那些退下的仆人引路,循着气味奔向那块木头。
木材的汁液气息让他酩酊,日夜不停地雕刻教他上瘾。
徒弟打磨工具,师傅滔滔不绝。
“下等雕人,上等雕木。”
“不是我不让你动手,你水平还不到家,处理肉料都糊涂,还不能陪这些上等货。”
木呆子亲身体验过徒弟处理肉料的力度与技巧,持有绝对一手的客观评价。
他摇头:“你虽有灵性,但不大通人性,还不会用。”
木像初露雏形,他伏在木像两腿之间,认真琢出形状,似是一模一样,却另有一段生动意蕴。
有人走进来。
气定神闲看一段,要木呆子出来。
徒弟要跟,木呆子搡他一把:“留这把东西磨利,不许偷懒。”
来人看过徒弟,神情如看蝼蚁。
木呆子被拖到拐角,一老仆自阴影现身,温暖粗糙的手扒住他的眼眶,药瞎他的眼睛。
那人道:“拔了他的舌头。”
他便失去了舌头。
红热一条,血喷出来,一把香灰压住了。
那人声音矜冷:“手也——”
老仆的手压住他的手,尖锐物按住他的指头。
“慢,”气喘吁吁,是那少年的声线,带着气恼热气扑向那话事之人,“停手,是我要他那么刻的,你了不起成这样,招呼也不打拔人舌头,怎么不干脆拔我的?”
那人沉默,良久道:“你却是执意要人把那东西刻完?”
“是又如何,”一声肉.体与墙面碰上的闷响,少年声气弱了,像是被人掐了脖子,“我不可能总年轻,留个纪念,难道不成?”
压住木呆子手腕的老仆退下了。
木呆子一身透汗,在扎实的暗中怔怔摸自己的手。
完好的,能动的,握得动锤子、凿子和推子。
来人已经和少年扭打起来。
衣袍饰物碰了一地。
床笫之事兼之暴力,叫得很混乱。
谁闷哼、谁冷笑、谁痛呼、谁浪.叫。
木呆子慢慢直起身,嗅着那缕魂牵梦萦的木头香气走回他的工坊。
人和人交.媾,和猫儿狗儿没有分别,和狗耸.腰、马骑马一样,没什么好听的。
木像,他的木像,他如今瞎了,他还能刻吗?
徒弟打开门,见师傅摔进门来,吃了一惊。
木呆子不要人搀,他坐回他原先位置,嗅着木头的气息,竟在双目失明的黑暗中闻见、听见、感受到木像的模样。
比过去更清晰。
比用眼睛看更具体。
他的手原本有些哆嗦,握上刻刀就稳了下来。
他仅剩的舌根颤了颤。
‘我来了。’
他在心底说道,语气比世间所有情人都柔和,比外间那对交.欢贵人更缠绵。
徒弟忽然耸动鼻子,望向他的方向。
木呆子朝他吁两声,赶鸟一样。
这回入定,他连吃饭喝水也不用了。
没有眼睛确认,型歪了吗、细节错位了吗?
不,不会错的。
它就是这么说的。
木头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手中木料伸出千万根指头,勾住他,告诉他关于雨水、阳光、风和山火的故事。
他跟着它的希望,跟着少年的需求,挪动自己的骨头和肉,揣摩它的骨架和灵魂,将木头魂灵的形状请出身体。
刻下最后一笔,他扔下刻刀,仰头大笑不已,已是白发苍苍。
徒弟磨好刻刀,蹲门外送餐的侍从,抓住侍从的手,说:“刻好了。”
侍从的脸吓得煞白,抖着身子应下来。
不久,少年来了,端详这木像许久,灭下好几盏灯,唤侍从去叫人。
侍从喊来了下令药瞎木呆子的贵人。
徒弟在地上抓木屑吃,师傅只许他吃木像完工后的余料,他饿得厉害。
他是饿昏头才躲在这,只不知为何,师傅也不走。
师徒二人躲在房间暗处,仿佛被世界略过了。
少年藏到木像侧,木料后,没有回头看。
那位贵人走进来,也没有回头看。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木像。
木像和少年很像,木像和少年一点不像,上翘润满的唇,秾艳多情的眸子,如流风般顺畅美丽的曲线,从指尖、肘弯、肩窝,胸脯下到腰腹,大腿而后小腿,无一不美,无一不蛊。
贵人像是分不清木像和真人。
第一步。
镶玉织金腰带掉到地上。
第二步。
玄色绣蟒外袍落地上。
第三步。
素白暗绣里衣趴伏在地。
最后一步。
发饰甩落在地,倾泻一背发丝。
贵人和木头叠在一起,耸动着,屋内逐渐升起一股奇异的草木香气。
或许不只屋内。
木呆子只是侧耳听,侧耳听外面的声音。
徒弟拽一拽木呆子衣角:“木像活了。”
木呆子拿手点徒弟,点一点头,半点不惊。
等候几息,他拽过徒弟向门外大步迈去。
徒弟在最后回头看去,只见木像双臂绕过贵人头颅,唇角微翘,看向他的方向。
真漂亮,美得不像这俗世的东西。
更远处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木呆子带着徒弟躲进一间空屋,躲过这成群的、傍地而走的忠心。
他如有天助,左敲,右敲,在地上抠起一块地砖,打开一条密道。
先将徒弟塞进去探路。
将机关按回,自个儿也跳进去。
逃出这贵人府邸有多少波折自不必提,既瞎又哑的驼背领着徒弟一路南逃,快过封城和流言。
逃到入秋,听说天家驾崩,换了个皇帝。
再躲几天,听说贵人拿了张画像,找一驼背且哑的青年人,或许带了个小童,三岁,或者四岁。
此时的师徒两,一个白发苍苍满面尘霜,一个吃饱木头,瞧着已有六七岁。
险险避过盘问。
木呆子放下心,挑些寻常的小单做,无论谈定前那人多少挑剔,接了货无有不满的。
世所罕见的材料他都经过手,木呆子不再因稀缺与珍贵盲目。
因而他接下赵府的单子是罕见的。
论理说,再宝贵的木料,也敌不过那日忽而扭动身躯的木像。
木头活了。
一人一生也只能有一次奇迹。
木呆子却同意入赵府。
徒弟戴着那面具——木呆子为防他偷吃特戴的,花了三两天刻成,戴在脸上,像他的一层皮,也像谁人带饭菜香气的手。
他就真的不大饿了。
不想那些木头的香气、那些石头的味道。
戴上面具后,很偶尔,甲乙丙会听到木呆子“说话”,用他的气息、动作和触角。
比文字要高效,没有词不达意的苦恼。
木呆子对他解释了一句。
或许也不是解释,毕竟师傅不知道他听得到。
赵了之说到此处,凑到二一三身前,膝盖碰膝盖,十足亲昵:“你道他为何入府帮忙?”
二一三坐在神像怀中:“为何?”
“头回见人和树结亲,他要来看看的,”赵了之轻笑,“姐姐,你好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