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害在哪?”二一三奇道。
“厉害在——”赵了之将最后一字拖得长长,“听过这样的怪异故事,你倒是不怕呢。”
“为何要怕?故事里,他们既不害人,也不吃人。”
“世上只有害人和吃人两种伤人的法子吗?”赵了之掩唇笑,眼睛弯得尖锐。
“有什么说法么?”
“有的,姐姐,是有说法的,”赵了之倾身靠近她,细长手指沿锁骨上到脖颈,挑起那张同她骨肉相连的脸,“譬如那木呆子今晚为何要烫那小孩的嗓子,你知道吗?”
说书的娓娓讲着故事。
陈西又嵌在故事的壳子里,像只误入玻璃花房的鸟,用头撞仿佛近在咫尺的碧海蓝天。
赵了之睁着那双空沉眼睛,随故事一颦一笑,已是撞死在脆裂的阳光里。
故事里外,都像一场盖章千年的死局。
陈西又想闭上耳朵。
至少移开视线。
只是说书的讲到紧要处,仿佛一脚蹬上桌,亢奋难以言表。
亢奋什么?这流转百年的老调里终于穿插了一回新词?
它并不大发慈悲,不许场内演员移开目光。
陈西又便只得看着。
二一三便只得看着。
赵了之盈盈坐上二一三膝头,眸中框入二一三,像牢:“因为那小孩说太多话了,心不干净了。”
二一三:“……”
赵了之不知为何,心情大好,挨着二一三细细告知:“木呆子可不是害他哦,给那小孩戴面具,是因为那小孩已用过世间顶好材料,再多吃旁的,会坏了修行,有损通灵本事。”
二一三:“通灵?”
赵了之笑,艳红的舌,许是上火,许是吃了太多莓果:“姐姐不信?反正没有损坏,不妨信上一信。你看那木呆子,目不能视却能雕刻,信他有几分本事不好么?”
二一三:“那他为何要——”
赵了之伏在二一三肩头,嫌硌,速速弹开:“木呆子自己是在瞎了和哑了后受的启发,认为要将雕刻这手艺修炼到最好,需和木石一般,不看,不说,便规定了徒弟一辈子该说的话,超过这个数,就该封住喉舌了。”
二一三托住赵了之的腰:“他说了很多话吗?”
赵了之:“是呀,说了好多话,和我。”
二一三看赵了之,看她脸上骄傲的笑,透着快乐。
赵了之继续道:“他一开始就和我说了这个规矩,我问他,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他很快就说,能的。”
二一三心中发寒:“你为什么——?”
“我没见过,”赵了之打断她,声音脆生生的,“我没见过人被烫坏嗓子,所以想见见。”
二一三.一时无话可说。
赵了之捞起二一三头发,嗅到露水与草叶的气息,像一棵树:“那孩子没有骗我呢,木呆子人也挺好。”
二一三哽住,问道:“好在哪?”
赵了之却不答,摸一摸二一三的脸,手很生,指头险些戳进二一三眼里:“你总在忙,忙得眼圈都黑了,人也瘦了,今夜和我睡,好不好?”
怎么个因果关系暂不提,二一三略想一想赵了之一贯强买强卖的行事作风,干脆点头:“好。”
两人进得赵了之房中,侍女睡得正熟,吹出个短短哨音。
赵了之拽倒二一三,贴着赵了之耳朵,这才解释起木呆子的善良:“他没拔那小孩舌头啊。”
说书的讲到这,住了声,余下戏份要等天明。
赵了之像只断了傀儡丝的木偶,阴惨惨的眼睛睁着,不再动了。
二一三不动,陈西又便活泛起来了。
翻一个身,猛猛咳嗽,心肝脾胃肾在疼痛里复苏,欢畅地互相戕害。
莫名地,她想起赵了之的话。
木呆子想弄哑甲乙丙,却没有拔他的舌头,因为什么呢?
因为他被拔过舌头,知道多痛?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是啊,也是善良。
只剩一点人性,榨干骨头,也就只这点善良了。
她想起甲乙丙那时的模样,恭顺跪坐,仰着脖子,呼吸匀细,像一捧不叫的灰。
说书的在这夜里生出点诗情画意,问:【出去走走?别太远,天亮前要回这床上。】
陈西又立时蹬上鞋,披上衣服走出屋。
说书的叫住她:【去那庙里也行,只你和甲乙丙照旧是说不上话,那对师徒是昼夜动工,片刻不休的。】
陈西又便没了方向,见门前石阶尚算干净,就地坐下。
说书的:【落魄,真落魄,好端端一贤名远播的才俊修士,怎就落到这地步。】
陈西又:“长夜无聊,你是寂寞?”
说书的忍俊不禁:【你怎么不说我孤枕难眠,满腹相思寂寞难耐?】
陈西又垂眼笑:“一个意思。”
【却是没下文了?不该是奴家虽微贱,却很愿为大人解忧,大人——】
说书的将末尾二字咬得缱绻多情,教人很轻松地想起脉脉的眼波,柔顺垂下的脖颈,牵住袖口的无声邀请。
陈西又并不动容:“确实没有。”
【半点不懂毛头小子,】说书的嗔怒起来,【我还不爱陪呢。】
陈西又却笑出声:“好多词啊,你无事便琢磨这些吗?”
【是啊,】说书的又整肃了语气,一本正经,【没得我们这些人下死功夫,又何来这偌大的场子,这如云的演员,此间事事太平,都是本官一手安排下来的。】
“你还是当猫时好些。”陈西又道。
【……】说书的默了许久,开始怪声怪气,【是我看走了眼,你却是个念旧的。】
“?”
【我可爱还是猫可爱?】它忽变了口风,甜腻地挂在她耳朵边,吹着风。
“猫可爱。”她道。
【你真狠心,真狠心!】说书的都哆嗦了,就差伸出一根手指戳她额头,指她负心人,【往日是我错付了!你!你!你这——】
说书的演技精湛,扮什么都说来就来,留下情感丰沛的汁。
也因为这个,反而有些假。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规范而有条理的。
人是模糊的,混乱地活,含糊地死,想死的同时想活,爱人的同时恨人,狂笑时失落,痛苦时自怜。
拍着胸脯说谎,扭捏着说真话。
当下嚎啕着剖出真心,转头忘记,三天后就苦笑,说那时年轻,还不明白。
反复而嘈杂,一生又一生,一代又一代,永远花样百出。
说书的太精准了,它是讲故事的人,害怕说不清,讲不透,总是解释。
为什么要解释呢?
大多人做决定没有原因,也不做解释。
就像现在。
陈西又未理说书的一串唱念作打,她侧头离说书声远些:“你也、算可爱。”
没有为什么,如果你问,我就现编一个。
说书的却没问,它追上来,探进她的耳朵,口吻轻佻热络,像块松甜冒热气的软糕:【心肝,教你一件事哦。】
陈西又皱眉躲,没躲过,站起身。
说书的蜘蛛一样,稳稳停在她耳内:【下次夸人,一口气说完,别停,夸就夸了,别用“算”字,哄都哄了,别哄一半啊。】
它咬字轻轻的:【真狠心。】
“……”
*
翌日,二一三被赵了之抓到镜前,好生折腾后才算扮到齐整,带着赵了之的私库单子琢磨如何装饰那些神像。
到得祠堂,看匠人细细下锤,吹两下,眯一只眼退后打量。
二一三勉励过他们,走进作为施工大头的内堂。
内堂却是神速,主神像长势良好,神女栩栩如生,飘飘然欲飞。
木呆子师徒天赋异禀、技艺超群,用睡眠与健全做押,典当来一日千里的精细构件。
二一三捉一沓图纸,跟着进度测画,翻来先前商议过的图看,在脑内推落成效果,挥毫画新的调整和设计。
要满,要美,要恰到好处。
说书的对二一三命运的宣判是挖空心思做成一座惊世骇俗的庙,要它美得举世皆惊,邪得路人皆知。
陈西又便被扣在这,产出大量废稿以靠近最优解。
设计是从头学的,灵感是就地想的,成稿却越发靠近她在赵晚的赵府看见的祠堂内景。
有因果倒置的错位感。
到底是因为她看过那祠堂,才画出这幅设计,还是因为她早早画下这图纸,那日所见祠堂才是那模样。
二一三就在这堂中忙过许多日夜,忙到工程尾声,匠人们各自领了酬劳返家,只剩那对师徒和她。
神女主像与她印象中的几乎分毫不差。
某日,短暂的打盹中,被一桶漆泼醒。
木呆子站在她跟前,颤颤巍巍比出甲乙丙的身量,指向门外。
二一三因少觉头痛,人也昏沉,抬脚跟上木呆子的脚步。
木呆子走得很急,像是骂了一路。
走到半途。
木呆子停下步子。
二一三也停下,油漆渗进衣服,烧得浑身疼,未凝结的部分滴地上,六七滴。
甲乙丙慢慢走过来,他突然长大了,仍扣着黑面具,摇摇晃晃走向木呆子方向,步态先是说不出的古怪,很快正常起来。
他已和他在槐树下被挖出的样子没差。
木呆子见徒弟回来,点头,也不问发生什么,扭头便回。
甲乙丙静静跟上师傅。
陈西又酝酿片刻,唤:“甲乙丙。”
这不是二一三该说的话,她顷刻呛咳出一口血。
说书的吓一跳,好险忘词,麻溜顺过这段剧情,奇也怪哉:【你何苦?】
陈西又无奈:“叫一声罢了,看看他在不在。”
【在吗?他可没应你。】
“在,他在的。”
【自欺欺人?】
“你说话真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