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那对师徒一阵唇枪舌剑地掰扯,好容易得了共识,又是通宵达旦地点灯熬油起来。】
【好容易累得眯上眼睛,却又是梦。】
【打二一三请来那主神像木材后,她常做此梦,只她办事认真,心思从来不显,阖府上下,竟无人知晓。】
梦中她亦在这座倾注心血的庙。
陈西又在梦中走两步,仰面看那神像,探向它的灵力如泥牛入海,反馈来死物才有的空荡。
和梦外一样。
说书的步此梦中,颇闲信:【为何是庙,不是观,不是堂,不是什么旁的叫法。】
【只因这最上首的座神女像,细长眉眼,丰美耳垂,慈悲满怀,漾着佛性。】
她便抬头看那木质神像的细长眉眼、丰美耳垂。
看它又一次从头顶剥落下一层皮。
伴着落日一样的彤红的血。
外皮缓缓落下,血缓缓流尽,露出更细致的眉眼、肌理、纹路。
神像款款扭动腰肢,高髻间宝光烁烁,飘带舞得婀娜。
血漫过来了,像新生的羊水。
木头怎么也流血?
二一三低头,抓起殿旁粗布,跪伏在地,将那些血往中间擦,机械地,用力地。
不能漏出去。
漏出去就完了。
脑内有温热的提醒,带着附耳轻笑的狎昵。
【这已是二一三第三百七十二回擦这血。】
她且擦且近,且擦且近。
专心致志,不曾抬头。
既是梦,粗布是不用拧也不用换的,过往那么多回,从来也没换过。
于是这回就出了岔子。
布吸饱了,再擦不动血。
二一三盯着眼前血泊,额角一滴汗砸进血里,砸出圈圈涟漪。
她感骑虎难下,卡在原处,裙衫为血浸湿,紧紧巴在身上,膝盖涔涔,泡在血里。
她听见木头生长的声音。
听见粘连在血肉上的皮肤熟透后脱落的声音。
窸窣。
窸窣。
嘶啦。
神女像的皮掉落下来,淹没了她。
不是刨落木屑的触感,是实打实的皮的触感。
大把艳红的血泼在皮上,从边沿滴落,发出雨声。
二一三攥着粗布,屏息往前钻,要从这个窒息的包围中脱身。
爬到一半,听见一阵润妙的笑音,带些许哭泣后的沙哑。
她停住动作。
沉默,寒毛在沉默里根根竖起。
又是一阵笑,头顶的皮被蓦然掀开,如舞动的裙摆般打着卷飘远。
二一三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回头冲动,死死低着头。
笑声更近了。
发丝一缕、一缕,垂下。
身下血泽晃动,她没有动,它为什么还在动?
该闭上眼睛的,但没办法闭上。
血的倒影里显出一个俯身的影子,一张倒着的、微笑的脸。
它、不,她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垂在她身畔。
呼吸松一下,紧一下,松一下,紧一下,越来越快。
那双慈悲低敛的双目就在她的仓惶里睁大了,嵌在红烫的血泊中,像一个红到发乌的深洞。
而后,神女化作一滩血肉,砸向她弯曲的脊背、低垂的头颅。
弹跳着靠近她,腥膻地活埋她。
说书的啧声:【神女抓起人来,也是血腥得紧哪。】
陈西又缓了缓,摁住暴跳的心口,在温湿脏器里艰难探出一只手,踩着脚下不知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脑袋扒了出来。
再努力一番,肩膀也在外面了。
陈西又问道:“不出去么?”
说书的:【外头没好。】
陈西又:“这真是梦?”
说书的:【难道还有假梦。】
陈西又虚踩两下,没踩到更高的借力点:“讲这样的东西,不怕吓跑底下坐着的茶客。”
【这才哪到哪,】说书的辩道,【还没讲人被剖开肚子,肠子流出来,绕腰缠两圈,打个结便提枪鏖战呢。】
陈西又“嗯”一声,支起胳膊将自己往上拔,拔出淋满血的身子,不防手下器官松垮,直摔下去。
咳两声,没了动静。
说书的跳到她肚皮上,问话声一上一下,像是蹦着问的:【可还活着?】
“活着。”她的脸也沾满血,神女的血似有古怪,均匀裹她一身,仿佛上了层剔透红釉。
【这么大场面,你倒是不怕。】说书的如此说道,语气听不出是讽是夸。
“是梦啊,现实比梦荒唐的。”陈西又道。
【听着真命苦。】说书的替人嗟叹,感同身受得颇动情。
*
二一三出得梦境。
捏着手上图纸,昏昏站起身。
大堂已是金碧辉煌地妆点起来,各方神明共聚一堂,各炫耀各的妩媚和庄严,各摆弄各的珠宝和财富。
神像满满地穿插起来,木呆子摸过一尊尊神,有时点头,有时摇头。
甲乙丙不在此处。
二一三走上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见木呆子看着堂内,对她抬手,往下一压,要她噤声。
她心中纳闷,亦有被梦劫持的虚弱。
听见什么声音,便也转头向大堂看去。
甲乙丙就在那一头,在金澄澄的堂内,高高捧一匣珠宝头面,往天君头上妆戴。
他做得全神贯注,手成兰形。
堂内涌动有具象化的圣洁与肉.欲。
钱、权、色、幸福、安定、自由……人类的欲望以其所能、所不能延展的方式铺开,洋洋洒洒自殿顶飘落,腌透这庙堂。
二一三定在原地。
这才有自己到底修了座什么东西的实感。
她牵头修建它,一门心思要它做永世杰作。
她应她欲望而生,因她欲望成今日模样——挑逗世间所有活物的销.魂之处,挑起一切,然后掠夺一切。
甲乙丙在那当中,为这满堂人欲添下最后一笔。
动作落定,他退到梯子边缘,似要欣赏,不待他发出满足的叹息,他的身影陡然不见。
只他手中匣子没了依仗,摔落在地。
二一三.一惊,回头找木疯子,却见木疯子摸着过道一尊石像,嗫嚅着,缺牙地微笑着。
他一步迈进石像,也是不见踪影。
二一三浑身发冷,双腿发软,退两步,手按上供神烛台,给烛火烫回神。
瞳孔仍旧虚焦,抬手理了头发,匆匆跨过门槛。
先见父母,禀明此事,再请道长或方丈驱邪……或者都请,太诡异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觉。
到父母院中,不见下人,只看见赵了之绕着头发走出父母房门,见了她,眼睛一亮:“姐姐。”
二一三看见什么,退了半步。
“姐姐怎么了?”赵了之笑着,一步步走近她,“整日修庙,终于脑子也不灵光了?或者,想起来该害怕了?”
二一三没看赵了之。
她看她身后的门,两对摇晃的足尖。
有风吗?或者没有风?母亲和父亲怎么在打转。
“姐姐一副做噩梦的样子,”赵了之牵起她的手,关切地凑近瞧,睫毛眨一眨,眼睛黑沉,“怎么啦,真的醒了?”
二一三甩开她的手。
赵了之顷刻失了笑。
习惯使然,二一三有那么一瞬想哄,好在没有,她旗帜鲜明问道:“父亲母亲是怎么回事?”
“死了嘛,”赵了之撅嘴,抱胳膊睨她,“早就死了,不然这么烧钱的庙,他们再宠你,也会拦你的,怎么会容你把府里掏空成这样。”
二一三:“下人呢?”
赵了之翘起唇角:“撒出去筹钱了。”
二一三头中有万只兔子狂跳,她丢下赵了之,推门看父母情况。
父母整齐悬在梁上,呈现有夫妻对拜的恩爱。
她睁大眼睛。
一遍遍想自己禀告父母的情景,她推开门,父母就在屋内,她告知进度与明细,他们就点头。
他们真在点头?还是自缢的红绫在晃?
她拽住头发,向下扯,想从脑袋正中心将自己头皮撕开,翻出真实可靠的记忆。
她真想起来了,很早开始,父母就是尸体了——是不是不如不想起来?
他们就悬在梁下,踮着脚打着旋,她抬头看他们眼睛,向他们问安带好。
离开的时候,觉得脖子很酸。
赵了之跟上来,站她身后,声音是全天然的纳闷:“姐姐,你怎么了?”
二一三给命运的迎头一锤敲懵了:“我……我来告诉他们,庙修好了,木呆子师徒当场消失了,像是给神女像吃了,要请人——”
“姐姐,”赵了之自身后环上她,“最早被吃掉的,明明是你啊。”
“我——是我害了他们?”二一三哆嗦着,周身骨头撞得生疼。
“怎么会是害?”赵了之听她的畏惧,新奇地听了又听,“你答应我的都做到了,比我想的还要好。”
“至于阿父阿母为什么死,因为他们要嫁你出去,那不行的,我不许。”
二一三重复道:“你不许?”
“我不想的事情,总是不发生,对了,”赵了之想到一事,抬手掰过二一三脑袋,“阿父阿母说你应下了,为什么?你怎么会应下?”
二一三失神喃喃,呕血一样:“我不该应下吗?”
赵了之瞳孔放大,她竟然急了:“你是我的,你怎么可以嫁别人?想找你谈谈,总找不到你,我就向那个很吵的神女像许愿,我也不想他们死,可就这么巧,他们死了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你……许愿?是你?!”
二一三极端痛苦,要推她,手没有力气。
想嚎叫,只听见喉咙里崩溃的古怪哭声。
大悲大怒,昏厥当场。
失却感官的黑暗里,她想起小时候的赵了之。
她想起过去——
我幼时,看见一片沼泽。
她很危险,没安好心。
我忧心路人安全,便开始看顾她,防她什么时候作乱,咽下几个过路人。
我是为了过路人才盯着她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看见这片沼泽长出芦苇,长出茵茵的绿色。
既美丽、又可爱。
我提醒自己。
我是为了过路人才盯她的,我要警惕。
一年,然后又是一年。
我看见沼泽上开出花,花香醉人,花朵轻飘似梦。
我十分喜欢。
我告诉自己。
我是要好好看顾沼泽的。
沼泽喜欢我,她向我炫耀她的叶子,她的花,她的春与秋,冬和夏。
可爱是她最不足道的优点。
我答应她所有任性不任性的要求。
替她带来高山上的雪,山的外面的外面的海水,还有天上坠落的星星。
最远的一次出行后。
返程的我不及邀功,失足掉了进去。
拨开她的叶子她的花,她的春秋和冬夏。
我看见满池尸体。
我在沼泽中窒息,我在沼泽中痛哭。
也做最寻常的一个尸体。
所以,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