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醒来时,正在那瑰美异常的庙中。
神女像俯视她,目光宽慈,笑容包容。
一个影子探来,挡住那张悲悯笑脸。
是赵了之。
赵了之挽起半截袖子,嫌镯子碍事,捋下来搁在二一三胸口:“怎么昏过去了,好在人没坏。”
她拍拍胸口,很有些后怕。
二一三躺在这片地砖上,料是她选的,全程是她盯的,梦里还一遍遍擦,熟悉到觉得陌生的东西,她问:“要是坏了呢?”
赵了之蹲在这片煌煌烛火中,蹲在诸天神佛嗔喜哀惧的庇佑下,“那怎么办呢,我又不会照顾人,”她抬手指那佛像,托着脸笑嘻嘻,“只好拜托它让你好起来了。”
二一三伸手抓赵了之手指,虚汗渗出,她不知自己是何时虚弱到这程度的,她询问她,近乎恳求,她希望听到一个温热的宽慰,面朝一张红纸取暖:“你求了它多少事?”
赵了之由她抓住自己的手,觉好玩,拽着她的手晃了晃。
二一三感到疼痛,一阵一阵的疼痛,混在钝重的心跳里,在麻木里烧出可怖的空洞。
赵了之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一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喜欢玩,只想玩,所以永远在玩。
过去玩侍女手里的拨浪鼓,玩又乖又爱蹦的小狗。
现在玩她,玩父亲母亲,玩仿佛有求必应的神像。
世界是她的游乐场。
二一三曲腿在地上蹭,往后退。
赵了之眼睛便转向了她的脸,很快定住,嫣然一笑:“真的假的?姐姐,你又哭了?”
赵了之踩住她的裙子,坐上她的腰,背抵她曲起的腿。
伸手拽她头发,绕在指间绕啊绕:“因为什么哭哪,我来猜猜,阿父阿母死了,还是匠人死了,或者哭仆从,还是那对疯木头师徒?”
二一三哭得面庞潮冷,但发不出声音,冰凉的气息捏住她的肺腑,冻伤她的咽喉。
赵了之笑一笑,她目光是欣赏的,如同端详某样价值连城的珠宝:“在要么是我没答你问题?我有什么办法,不是我不想答,许了几个愿这种事,我真不记得了。”
“府里现在我做主了,我照那木头的做法布阵了,府里钱财还是源源不断,下人把阿父阿母都忘了,没人会找我们麻烦啊,你还怕什么?”
二一三几乎失声:“你杀了父亲……母亲……”
赵了之甜笑,她捞起二一三的手,贴上自己面庞:“姐姐没有帮我的忙吗?姐姐不请来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不知道世上真有百依百顺的仙术。”
二一三欲抽手,抽不开,便抬起另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掴了下去。
声音是脆,但力道欠缺。
赵了之头都没偏,只冷漠地看着她。
二一三像是发起热来,高温炙烤她的神智,她崩溃高声,声音也是破碎的:“我从不是为这样的你做事!”
“那你为怎样的我做事?”赵了之扼住二一三的咽喉,问道,“为那条狗?还是为你脑子里那个好妹妹的影子?”
二一三望她,眼泪珠连坠落,教人想到死,还有与死相关的一大串东西。
都是不大体面的东西。
灰掉的眼珠子,失血后苍白的内脏,僵冷的脸,诸如此类。
人在不堪忍受的时候,总想到寻死。
对二一三这类没用的人尤其。
赵了之拈起她对二一三的了解,一点点,不大多。
她很好用。
她对说出口的东西很看重,言出必行,稍加固定,那一句轻率许诺的“帮我”就变成百试百灵的令箭。
管那令箭是怎么来的,很有用不是吗?
她一直很好用,还有点好玩,所以就算现在有了更好用的,她也要挽回一下。
就算她打她,唔,打她还是不许的,回头打回去。
“姐姐,姐姐,听我说。”她攥住姐姐手腕。
姐姐哭得很厉害。
非常厉害。
但说真的,她哭得很漂亮。
太漂亮了,她都不大想管。
姐姐就是好在这里。
所有人都学着做人,闭合自己,保护自己,抄起那些经世有用的秘法维护自己。
所有人都知道的东西,她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用学的东西,她学不会。
信了书上嘴上道貌岸然的一套,放着现成的奸诈卑鄙不碰,非去够守信、正直、吃苦耐劳和善良。
教化真是好东西,赵了之想,明明是人,教化着教化着就成狗了。
没有骂人的意思,狗可比人好太多了。
她耐心地抚摸姐姐的皮毛,本想把她梳拢回油光水滑的模样,却起了反作用,她实在不会照顾人:“你要是想他们回来,我许愿就是了。”
二一三从嗓子眼里硬挤出声响,如一声破了的哨音:“不。”
“你害怕代价?”赵了之观摩她的脸,“或者在撒娇?你想听我说什么?别害怕?很快的,我许愿从来是一劳永逸。”
二一□□复扭动手臂,想挣出赵了之的束缚。
在二一三因建造案牍劳形的时间里,赵了之从未苛待自己,她面色红润,两臂有力,轻易压住姐姐动作,还将手臂压在了二一三喉咙。
施力,加入一点点窒息,二一三便很快地涨红脸,被迫安静下来。
再松开。
二一三只是咳嗽,忘了落泪。
赵了之道:“一句整话也不给,谁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好歹说句话呢。”
二一三平复呼吸,抬起那双水洗的眼睛,镶在泪浸过的一张脸上,像一汪湖:“砸了这神女像,报官,我和你一起。”
赵了之换个姿势,双膝分开,跪在她身体两侧:“午门问斩也一起?”
无需思考,二一三道:“一起。”
赵了之偏头,不觉笑得见齿:“万一只我问斩?”
二一三笃定:“我陪你。”
赵了之淡笑:“怎么陪啊,断头饭?”
二一三:“嗯,我托人给你送。”
赵了之:“啊我不要,我不想一个人。”
二一三:“那我们一起。”
赵了之:“万一你独活?”
二一三:“我不会独活,你若不放心,我先你一步。”
她说得认真,语气很认真,神情很认真,敛目望她,严肃得一塌糊涂。
赵了之有意戳她:“你求我去死啊?”
二一三眉眼一跳,道:“对,求你。”
赵了之轻轻唤她,“姐姐,”她叫得柔而动听,“我不可以活下去吗?”
二一三喉咙一动,像是咽下一口泪:“不可以。”
赵了之擂她肩膀一下:“你肯定是不够喜欢我。”
说她懂,没一句她真想听的,说她不懂,话还是好听的。
“但我最喜欢你这一点,”赵了之俯下身,她的头发垂下来,落在二一三身上,像网,也像畸形的茧,“姐姐,姐姐。”
她看进二一三眼睛,那里面有期待。
不是那些复杂的东西,什么贤良、精明、聪慧、家业、功名……那里的期待很直白——你应该明是非,讲道理。
但她为什么还对她有期待呢?
因为她不做坏事的时候还挺好的?
赵了之挨着她的耳朵轻语:“你陪我一起活下去罢。”
那语气活像带她下地狱。
下一瞬,她向神女像许愿:神女啊神女,让姐姐像我爱她一样爱我吧。
【赵了之高估了自己的情。】
【神女将赵了之高尚的爱一劈为二,姐姐一半,妹妹一半。】
【那实在太少了。】
【二一三甚至没感到什么变化。】
【这变动却对赵了之立竿见影了。】
赵了之站起身子,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二一三的命。
留下她平添麻烦。
到时她不听话,又是她想办法处理。
她是反应大挺好玩,但那很稀奇吗,以后她身边不会缺好玩的东西。
她瞧二一三,试图看出影响自己决策的东西。
二一三在抖,没来由地抖,试了好几回都没站起身。
姐姐肯定是会举告她的,她会想尽办法要她罪有应得的。
也没什么惊喜。
也没那么有意思。
赵了之追上前,一脚踩在二一三肩头,她的骨头颤巍巍的。
“姐姐。”赵了之低声叫她,忽然发现自己不记得她的名字,姐姐就是姐姐,名字也不需要记。
“反正你很痛苦,想揭发我赎罪,”赵了之踩倒她,听见她的骨头撞上地砖,一声干脆的响,“那就向我赎罪,死在告发我的路上好了,什么都是我做的,什么报应都来找我。”
赵了之踩住她的头发:“姐姐,帮帮我,最后一次啦。”
她从发间拔下簪子,看了看,试了试圆钝的头,戳进二一三腰腹。
不是要害。
二一三往外逃,手肘在地上磨出血:“那一年,你说要杀了小狗换窝新狗,是真心话对不对?”
赵了之:“对。”
第二下,她找到点窍门,痛感是尖的。
二一三倒吸气:“你一直那么想,那一直是你的真心话。”
赵了之些微厌烦,但仍存一分耐心:“对。”
第三下,她对准她的心,簪子敲在了肋骨上。
二一三断续道:“你……坏得真通顺。”
赵了之甩一甩震麻了的手,笑:“夸我呢?”
二一三:“……骂你呢。”
赵了之按她伤口,按出呻.吟和嗞嗞的血:“骂我?我会把姐姐丢在这,锁了门,让你活活流血死、渴死、或者痛死。”
冰冻三尺十年之寒,二一三.一朝心冷,一腔热血冻出冰碴,心灰意冷不曾讨饶,只道:“随你。”
无关硬气,只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