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了之就真把二一三丢在这。
很自然地,二一三.一日一日地衰败下去。
伤口不算大,血流得不算多。
浸湿衣服,积在地上,浅浅一点。
拿手抹开了,一个不完满的扇形。
饥饿和干渴将胃和肺烧开,体内燃起一场熊熊大火,预热有一块噬人烙铁。
说书的词不算多,一日一句,点明二一三今日惨状。
二一三,亦即陈西又平静地枕在地上,很有自觉挨近死亡的恭顺。
说书的道:【你倒是不惧。】
陈西又:“若干年后,赵晚会在穷奇山遇见二一三,即便二一三在此处死了,也会起死回生。”
说书的:【倒没问你这个,你却是不痛?】
陈西又挣扎着坐起身,破了风的肺卖力地响,她听一听,笑了:“还好。”
说书的:【濒死之痛也能忍,仙子真乃英杰人豪。】
陈西又咕咚栽回地上,尝试几回,手背青筋现出,再坐不起:“好罢,还有几天?”
【很快,】它的语气格外温柔,【就两天。】
【又是一日,二一三神智不轻,呜咽着惨叫连连,拿手挠门,挠得朱色门扇红上加红,更深两分。】
陈西又锤着那扇门,敷衍地叫过几声痛。
疲倦地滑下来。
故事说二一三饿太久,她便真有了久饥造就的冷,由内而外,怎么颤抖都无济于事。
赵了之用簪子戳出的伤口发了炎,她大抵还在发热。
身体在冷和热里显出一种歇斯底里的默契,合起伙来将她拖得半死不活。
说书的时常捉她说话,多是些无用的东西,什么侠盗劫富济贫,什么大侠打马江湖、快意恩仇。
陈西又听过一长串,问:“您是技痒?”
【是鼓励,】说书的捧心,作感叹状,【一个没做错什么的善人临终,不该那么孤冷。】
“却是不必。”她只道。
等了不多时,说书的问道。
【你是常客?】
“何意?”
【没有瞧不起你们修士的意思,只我隐约记得,你们修士大约是怕死的。】
陈西又听得好笑,道:“不用这么迂回。”
【什么?】
“你其实见过罢。”
【……】
陈西又伏在地上,人在疼痛时总有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抽搐、痉挛、蜷缩,她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
她琢磨说书的心态,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脸像是被笑扯开了,肺像是被血刺穿了。
“秘境有这么多人,其中多少是修士?他们在你故事里死过多少回?他们死前害怕吗?可曾涕泗交加地求你?还是痛不欲生地咒你了?”
【都有,】说书的慢慢道,像舔一颗心爱的糖果,舌尖扫过牙槽,不急不缓搜刮那点幸存的甜,【都有。】
陈西又远望地板中心的暗色血迹,生蛆了,爬出苍蝇迟早的事,以说书的不说废话的作风,那苍蝇应是送她最后一程的孝子贤孙了。
她问它:“你想我如何?你想看什么?”
说书的抬高声调,失真地讶异道:【不如何,或者如何都好,我就只看看。】
她轻声:“真冷血。”
说书的笑纳了:【听懂了,夸我呢。】
陈西又想一想,换个方式骂:“……你真热心。”
说书的“哎”一声,依旧认很快:【还夸哪,不怕我得意忘形?】
陈西又:“怎么只听自己想听的。”
说书的做低声线,谄媚得很讨打:【欸,您这说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
陈西又彻底没响了。
隔许久,天将亮,说书的不知从哪冒出来:【最后一日,二一三水米未尽,终现油尽灯枯之状,气力全无,竟是赴死都没了力气。】
说书声如火彩话开。
陈西又横躺在这庙中,神佛一具又一具,墙上的,案上的,穿金带银,人间供奉披挂满身,反而目不能视,口不能言。
无一能救。
说书的吊在高处,声音在堂内回响,洪亮端正。
【阎王问白无常:那赵氏长女昨日起便说要押来,缘何今日还不见身影?】
【白无常扑倒殿前:大王容禀,那赵氏女重极,重极,全搬不动,有大冤屈,无论如何不肯断气。】
【阎王怒道:你乃神仙,她为凡人,如何搬不动她?你必是躲闲偷懒去了,我却要问黑无常。】
【黑无常叉起手,一揖到底:大王容秉,那赵氏女修了座怪庙,供了个地邪,那地邪束着她,实非手下办事不力,实在是无能为力。】
【阎王大怒,亲自来搬。】
哪家阎王如此寒碜,又是从哪冒出来的阎王,陈西又苦笑,想让说书的换些像样情节,只是动弹不得。
【阎王拖起赵氏长女魂体,叫道:怪哉,重极,冷极,竟是这般棘手,怨不得白无常。】
【气沉丹田扎起马步,又拖两步,扑一下脱了手,瞧一眼庙中神女像,抬手便骂:凡人短浅,你也短浅?为这无由妄念坏了修行,你却是以为值?】
【神女像顾自婀娜,只是不理。】
【阎王喊道:苦也,死木疙瘩不知轻重,怨不得黑无常。】
【阎王吃此一亏,面上颇挂不住,四下望过一圈,不见同僚上峰,摸着胡须捋几下,捋回点尊严,自语:既已走过一趟,也怪不得我不上心。】
【所幸这人间魂来魂去,糊涂账不只一两笔,此处账簿上少一魂,那边河里捞两条冤杀的上来也就成了。】
【阎王如此一想,也懒得费事,拂袖而去了。】
陈西又眼前一片模糊,炫亮烛光晃啊晃,很热闹,只是花眼睛。
似有巨大烛泪垂落,将她封进其中。
两只光鲜苍蝇落在她煞白的脸上,搓手为她祈福。
光怪陆离,应是二一三濒死所见。
真要死了?
陈西又感知不到二一三的情感了,她的情感越走越远,大包小包地,仿佛不想不回头。
有一双细嫩的、少女的手伸过来。
赶跑了那两只苍蝇。
有一张液化的、扭曲的面庞长出来,咧开鲜红的獠牙:“姐姐?你要死了?”
她的声音也被扰动,像梦外的狗叫。
陈西又试着看清,瞳膜上依旧一片翳影,天地蛋糕一样滑下来。
“我来找你,见你最后一面了,姐姐,姐姐。”
有东西端起她身体的末梢,可能是手,可能是脚,或许是舌头,眼球也不稀奇。
人的世界离她越来越远,她听见世界另一面的喧嚷。
天君像在炫耀,菩萨像在念经,童男像在唠叨,神女像在笑。
仿佛来自赵了之的声音给夹扁了,混在里面,挑不出也听不清。
模模糊糊的,陈西又只得竖起耳朵认。
好像在……讲狗?
【赵了之一早上坐立不安,找上死人门,一门心思将话说开,将自己说爽,给自己找痛快。】
【可怜二一三,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见,被抓住一顿搓,真真是死到临头也不得安生。】
“姐姐你记得吗?那条我们一起养的狗?”
“踢一脚会叫,训两句夹尾巴跑,喂口吃的尾巴摇断,太简单了,我很快就玩腻了。”
“姐姐,你其实像它。”
“露馅你就凶,卖乖你就信,装你喜欢的好妹妹,你就颠颠帮我跑断腿,但你和它还是不一样的,你不喜欢我。”
“真奇怪,你都帮我做那许多事了,你不喜欢我。”
“我以为只我发现你好欺负呢,结果出一趟门,陈府公子看到你,说从未见过做事如此一板一眼的女郎,上门来提亲,阿父阿母知道我不好说话,你好说话,绕过我找你,你就真应了。”
“怎么有这样的事?我不是特别的那个吗?”
“嗯,姐姐?”
话……好密?
说的什么?
陈西又在混乱里夹赵了之的声音,费尽力气拿到几个碎断的字,难以成句。
大抵不重要罢。
“姐姐,你说啊。”
有东西托起她的一部分,体感像熔融的铁水,真的,能不能放过她啊。
杀也杀了,扔了这么多天,人都快死了,跑来做什么。
舍不得她死得安生?
“姐姐,姐姐,说嘛。”
那声音孜孜不倦。
“你不是最惯着我了?我也最是喜欢姐姐。”
恋恋不舍。
“姐姐,姐姐。”
穷追不舍。
【有道是迟来真心比草贱,纵赵了之使尽浑身解数,二一三也是再听不见。】
【世上无有比这更滑稽的,加害者掉猫眼泪,苦主神智全无,再怎么晃,也只几句胡话。】
“有这样的?真这样狠心?”
赵了之不信,抓着气若游丝一具躯壳反复晃。
“最后一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吗?”
说书的钻来陈西又胸口:【说话,随便来两句胡话。】
陈西又:?
渺远的、仿佛来自天外的声音在耳畔回唱。
人间的声音脆弱好比棉花。
胡话?胡话?对谁,赵了之?
二一三给抓走了,谁来说胡话,她吗?
说些什么,吃橘子记得剥皮?吃碗要洗手?
舌头呢?舌头在哪。
有东西侵入她,灼热的。
那东西退走了。
有人说:“呸,苦的。”
陈西又好像能说话了,她努力寻回意识,连忙吐出脑中闪过的第一句话:“地上血脏了,记得擦。”
“没了?”那道声音很平静,很遥远。
“——尸体记得埋。”
大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