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恶人。
残局记得收。
——这个念头是角色的还是陈西又的,陈西又已分不清。
她果然复活,从穷奇山松软的土壤里活过来。
推挤着松软的泥土爬出土,身上满是土壤和水分。
好像她是一棵破芽的草。
陈西又坐在土堆上,望着眼前深而阴郁的绿,听说书的交代道:【二一三到底是有机缘的,虽失落再入轮回的可能,却有神女像另眼相待,借一次天地异象,斜借灵力,巧立名目,神不知鬼不觉,教她重返了人间。】
【二一三从土里出来,人间已换几轮春秋,她却浑然不长,仍是少女模样。】
【在自己坟头抱膝蹲坐一天,好好想了回死前的恩怨情仇。】
说要一天就真要一天。
说书的不再吱声。
陈西又坐在土包上,青草和灌木在上头疯长,因她掘土动作分隔两地。
再侧是一颗巨大的公鹿头骨,其余骨架不见踪影,约莫是被山中野兽拖走。
陈西又认了认,没见这潦草坟头有半点受供奉的迹象,便替二一三问了句:“赵了之可曾为她姐姐烧纸?”
【不曾。】说书声铿锵有力。
陈西又默然,悄声又问:“此处没有,可否在赵府烧过?”
【也不曾。】
“那这坟,可是她刨的?”
【不。】
“唉。”陈西又叹气,不问了,平白惹一身伤心。
身下泥土湿冷,她身上滚热,顺势躺了下去。
说书的悠悠飘下,降落她心口:【你对赵了之不恨?】
陈西又笑一笑,琉璃样的眼珠子掩在湿漉的眼睫下,阴翳树影里唯一亮色:“恨死了,恨不能生啖其骨,啜饮其血,此恨非她的命不能解。”
说书的评道:【这戏就浮夸了。】
陈西又:“您老是戏骨,您老教教我。”
说书的发出声“咕噜”怪响,跳将到陈西又脸上,起码听声儿是如此:【还没你前儿说我不会如愿的语气重,怎么会是恨?】
陈西又想将说书的拨下去,手到中途想起说书的没有实体,便只是搭住眼睛:“恨非得用力吗?”
【是啊,】说书的站在她捂眼的手上,声音脓血般流下来,【恨可不是爱那样轻飘飘的贱东西,不咬着牙、憋着劲要人死怎么行呢?想起就要睡不着的。】
“我语气太轻了?”
【是,太轻了,要这样才行——】说书的做怨毒状,恶声恶气,【世上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容不得第三种情况,她非死不可!】
“倒没这么恨。”
【那就不是恨,】说书的声量轻了,【小孩子家是爱这样的,以为是,其实不是,以为懂了,其实一点也不明白。】
“恨也要听你的?”
【你你本事大得很,才不听我的,】说书的点她一下,夸和讽缠一块,又转话头,像是纳闷,【只你冷静成这样,像是大好了?】
“大好了?何出此言?”
【修炼之人,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不就是大成了?】
“不是这么算的。”
【那是怎么算的?】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走在自己想要的路上,绝无犹疑,近忧远虑全无,就成了。”
【听着不难。】
“想要什么?走在对的路上了吗?感到难过吗?着急或害怕吗?”
【问我?】
“举例,我幼时,师父是这样教的。”
【你学得好吗?】
她沉默许久,手将眼睛挡得严实,情绪半点不露,良久,她道:“不好,很不好。”
林下很冷,树木为争抢阳光奋勇争先,争抢着在同类之上撑开叶冠,夺取一手阳光。
因而地面是永久的潮冷。
天黑得太慢,慢到说书的跳回她心头,一蹦一跳,另起话头,想聊无关痛痒的心。
闲聊比问话危险得多,起时无关痛痒,最后总导向撕心裂肺。
陈西又想起一张遥远的脸,想起仿佛世界另一头的人。
他们分别的时间还经不起一句好久不见。
记忆彼端的苏元问过她:“你几时喜欢上他的?”
她犹豫,回想,最终诚恳道:“不大记得,只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是——闲聊。”
赵晚也在其中。
他在她的记忆里,目的明确地盯着她。
“我接了一罐湖中亭的雨水。”
“雨水?”
“我记得你说过,湖上的雨很好听。”他的目光过于热切,反而显出阴冷色调。
“只是闲聊,不用——”
“闲聊的话,应是真心话,”赵晚如是说,眼神专直,先盯盛雨水的雨水,而后盯她,“你喜欢吗?”
往昔与当下的声音交织响起,像错乱的音乐节拍。
说书的藏头露尾,却要与她闲聊。
它想要的是什么呢?它知道它想要什么、在做什么吗?
【那你可曾恨赵晚?】说书的颇为好奇,执着在恨上,【他对你可不留情,瞧那满地尸体,啧。】
“不恨。”
【你修大慈大悲菩萨道?其实是带头发的尼姑?】
“?”
【你就只觉得他们烦?】说书的刨根究底。
“你是预备得罪我?”她在问话里找它意图,勉强拎出个说得过去的,“问过底线好把握度?”
【天可怜见!】说书的猛地拔高音调,声音高而不利,真是一把好嗓子,【我一良民给你说成什么了?!小的生来潇洒磊落、顶天立地,吊起来甩也甩不出一点坏心眼,我有坏心?我有坏心?!】
陈西又拿下手,倦倦看向慷慨陈词的说书声处,它若有实体,怕是已然拍着她的胸脯升堂了。
好冤枉一良民,好像剖了肚腹在嚎。
陈西又温声:“老实良民多半不善口舌,叫成这样的,往往是最不吃亏的。”
说书的戛然而止了:【有这等事?】
陈西又:“有的,你讲多公子小姐、奇人轶事,市井俚俗琢磨得少,一时想当然了。”
【也是,岂有全知全能的道理,】说书的立时原谅自己,不依不饶缠上来,【为何不恨?你心宽似海,觉得他们境遇可怜到不必恨?】
“也不,”陈西又往上看,密密树冠一重之后又一重,活得太用力,便杀了一批又一批苗,“只是……有点遥远。”
【遥远?】说书的跳上她额头,【被赵晚刺激狠了,彻底分不清真和假了?】
“是他的缘故?我当所有人都活在梦里,云里又雾里,一天又一天。”
【心病,此乃心病,可怜的,好端端的修士,被拖去日夜不息好一顿拷打,竟是折磨得什么也不信了。】说书的发出相当响亮的啜泣声。
“晚些就好了。”
【晚些也好不了,】说书的来到她左眼处,仿佛殷勤看诊的蜘蛛,扒她眼睛瞧瞳孔,【不信自己,不信别人,不信世界,你还能回来?不能够!】
“那怎么办呢?亲眼瞧见的不是真的,亲耳听到的不是真的,亲身感受的不是自己的,亲自记住的是编造的,”陈西又看见高处一只鸟,跳着寻更高的枝,“昨天还人来人往一座府,转眼变肉一堆,第不知道多少次,醒过来,只一个黑眼睛的玩伴抓着你,说不好的都是梦,有我就够了。”
“然后想办法,闷头撞,东南西北墙都撞,发现他就是祸首,真相戳破了,他也成了一堆肉。”
“脑子里有两段记忆,各执一词打得水火不容,好像都有道理,也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冒出第三段记忆来。”
“究竟什么是真的呢?”
“我吗?还是你?”
陈西又难能说一长段话,说书的拟出鼓掌声:【真精彩,能再写一个本子了。】
陈西又笑笑:“谢您捧场,回头请您听全套。”
说书的笑到咳嗽:【我知道你为什么了,以为这是个会醒的梦,是不是?认为会有第二只猫带你出去?】
陈西又想一想,道:“……也不用。”
说书的戏谑道:【不想醒了?】
陈西又虚握自己的手,无甚力气:“嗯,可以不用醒。”
说书的:【怎么?这里很像美梦吗?】
陈西又:“这里很像真的。”
如同端个断了的矛头戳人,说书的无端问道:【赵晚是输在哪?他的赵府事无巨细,很明白了。】
陈西又:“他……输了?”
说书的溜达到她耳朵边:【输得一塌糊涂,输到一无所有。是活活冤死,死不瞑目。坟里烂了都想爬出来问,哪里露的破绽。】
陈西又轻松道:“没破绽,我不想在那待。”
说书的:【就这?】
“不是就这,这很重要,”陈西又闭上眼,灵力残破里运转一周,又高兴两分,“平生只得活一次,结果十天里十天百无聊赖,太奇怪。”
说书的意味深长“啊”一声,不说话。
终于到时间点,说书的续说书。
【二一□□复思量,竟是死仇。】
【死仇这事因何得名?不是死了就算了,是死了才能算,是一口咬死绝不松口,锱铢必较到最后一个仇家。】
【冤冤相报何时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二一三想过整一天,决定向赵了之报仇,以偿地底父母、匠人、仆从的命。】
【她做得到。】
记忆开始剥落,世界震颤着改装扮。
陈西又仰头看天顶星穹坠落,天顶长出斑斓梁柱。
【说来,】说书的仿佛随口一提,【你知道你身体转好,是赵晚的手笔罢。】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也掺了一脚。”
【倒是别怨我,】说书的古怪地笑,“桀桀桀”或“咕噜噜”,【是那劳什子的爱做的,我就推了一下。】
【特伟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