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了之近来多梦。
她频繁地梦见那些早早死去的人,梦见些早该忘却的过往。
她甚至为这些过往感到痛苦,她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什么。
身体因业已注定的事实钝重,榨出大把怀念、刺痛。
心口流脓又流血,终于把她烦到睡不着。
坐起身,燃起一盏灯。
“我当自己是有些优点的。”
只身坐桌前,对着孤夜里的一盏灯,诉衷肠仿佛是很自然的事。
“至少我应该是真诚的。”
“我以为我不会是虚伪的。”
赵了之盯着那灯,火光在灯罩里扭曲,嘶吼。
夜风在屋外呻吟。
像她梦里那些死得不很安宁的人。
母亲、父亲、姐姐、乳母、从小到大的仆从、办事不力的下属,想不起名字和长相的死人。
说来,那些能被她叫出称呼的人,她就知道名字吗?
赵了之托着脸,手指敲着灯罩,灯罩内烛火因她动作颤动,像是那些并不甘于死亡的人死前的战栗。
她向来很公平,不想死的人可以试着杀她。
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想死人。
然而人命贱如草芥。
灯盏碎裂在地,火苗在灯罩内苟延残喘,想着点燃地毯或者其他什么延命。
赵了之蹲身,望它。
如果它活了下来,烧起了来,她就多留一会儿,感受一下火燎的滋味。
可是它没烧成。
真没用。
她站起来,感到身体是沉重的。
某些沉甸甸的东西坠着她,让她厌烦,一些相当可怕的东西钻进她的身体,拖住她的步伐,让她想痛哭一场。
虚伪得她发笑。
毕竟那些使她夜不能寐的过往,都是她一手促成的。
赵了之走出屋子,守夜的侍女站起身,紧张地提起灯。
她们走进赵府永远不缺享乐的夜晚。
今晚的戏是文戏,才子佳人在台上私定终生,佳人握住才子的手许诺来日高中,必定八抬大轿来娶。
咿咿呀呀的唱词华美工整。
赵了之听到佳人死于山匪劫道,才子骤闻噩耗,一夜白头,发誓终生不嫁,可惜世事无常,才子家中缺钱周转,看上当地大户许下的重利,诱劝不成转威逼,将才子绑入大户洞房。
因才子白了头,模样古怪,大户只许他做二房。
才子心系佳人,屈从大户,心中郁郁,很快地形销骨立起来。
佳人就是在这时候入他梦中的。
佳人道:“六郎真乃糊涂人儿,自我被那贼人所害,已过三年,黄泉畔彼岸花都换过一季,六郎啊六郎,你当忘了我才是。”
才子握住佳人的手泣不成声:“忘不得,不是不愿忘,实是忘不得~”
赵了之闭上眼,若她是这出戏里的佳人,她会带他走。
不想独活就不要独活。
真不知道有甚好哭。
短暂的瞌睡里,她见缝插针做了一场梦。
姐姐躺在她跟前,气若游丝,血迹自衣下透出。
赵了之盘腿坐下,近距离观看这场濒死。
她的心冒出极大的异样。
大概是自责、痛苦、愧疚、恐慌一类东西。
赵了之和这些陌生情绪相处几日,渐渐摸清它们路数。
她从前的情绪简单,开心,或者不爽。
她的世界非此即彼。
但普通人不是,她知道这件事,但她没有在乎过,也不曾关心过。
“姐姐,”她捏起姐姐的手,用脸磨蹭她的掌心,“你知道这件事的,对吗?”
“这样一颗软弱多汁的心,是你送我的报复吗?”
姐姐在地上睁着眼睛,呼吸轻一阵重一阵,离死很近。
“可是太晚了。”
“这报应太晚了。”
赵了之伏上她胸口,聆听亲人仓皇的、无路可逃的心跳。
越是意识到这些异样情绪的成分,她就越同情人。
分明有碾碎一切的能力,却被所谓柔情绊住手脚,一个完满生物拖着畸变肿瘤般的尾巴,直直变作软弱一堆。
“我以前看人,就像看一把又一把火。”
“把自己烧着了,挥着手要身边的人看,还很骄傲,问身边的其他火,好看吗?亮不亮?我厉害吗?”
“我觉得很新鲜,因为我一点也不能懂。”
姐姐的胸膛在她耳下,一声追着一声,渐渐累了,或被吓住了,跳不动了。
“你觉得我是因为没感受过情感才这样的吗?”
赵了之吭哧吭哧地笑,笑出泪花。
“我还是不明白啊。”
“就算你把你的心剖出来,把你的痛苦喂给我,我还是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会理解你。”
“我痛苦的话,就让全世界陪我痛。”
“我在水下的时候,水面上就不许站人。”
赵了之抚摸姐姐的眼睛,没能瞑目的眼睛。
“火烧上来又怎样,像你们一样知道痛又怎样,”赵了之的发丝铺在姐姐胸口,像捕捉什么的网,“姐姐,我不会变的。”
如果我的生活一定要我忍受什么才能继续。
我就连根拔起我的生活。
她听见一道裂帛声响。
睁开眼,才子自刎的红绸抛出,长而薄的红绸,拟出喷薄的红。
才子凄声唱道:“文娘,我来寻你!”
“黄泉路冷切切慢行,勿要独行,且等我!且等我!”
将头往前一掰,扑一声栽倒在地。
赵了之看得有趣,给了赏。
侍女看得眼泪汪汪,哭得一抽一抽:“夫人可要回房歇下?”
赵了之凝着她的眼泪:“这戏很好?”
侍女拿帕子点着眼泪,哭腔颇重:“很好的,故事好,演得也好。”
赵了之笑:“怎么就哭成这样?想起哪桩伤心事了?”
侍女微愣:“……不用想起谁,演得这样好,看看就要哭了。”
赵了之微笑着移开视线,看戏台上的新戏。
她想起姐姐,再去寻时只见一条断裂的铁链,想来是逃了。
她认为姐姐多半是去了祠堂,绕路去到祠堂,祠堂门却是锁死打不开了。
她被那话多得可怕的木头抓走做妻子了?
赵了之不意外这个结局,只是遗憾她想到的诸多玩法还没实现几个。
晚儿会如何呢?
他会发誓不娶而后变心吗?
他会以泪洗面而后殉情吗?
赵了之琢磨着赵晚反应,感到胸口发堵,反胃之感冲上喉头。
哦,真激烈,真努力。
她咳两下。
寻常人的情感像火,以生命与意志为油脂,焚起除自身以外无人在意的火。
并自诩那催命光亮为存活的证明。
赵了之如今才体验五分,嘲讽已拉到顶峰,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
汲汲营营如此,蝇营狗苟一生,就为了这样的体验?
说着她不懂,对她摇头千百遍,揪着她领口哭一夜又一夜,从坟里爬出来也要报的仇,背后就这点东西?
姐姐你搞错了吧?
你就为了这点东西否定我们的十五年,义无反顾地去死?
又为了这点东西投身木头做的神,甚至希冀这样的东西能给到我应得的报应?
赵了之在又一次不愉快的梦里睁开眼。
看见眼前布满人形的黑影,或蹲或坐,头颅转向她的方向。
仿佛负罪感的具象化。
赵了之一个也认不出,只能以为是姐姐的幺蛾子。
这许是她眼中的世界。
不该欢笑,不该享乐,天地褪去色彩,只剩一个鄙陋的自己戳在地上,每时每刻都该死。
她有点明白姐姐回来后为何是那副样子了。
她或许更愿意死去。
赵晚找到她,问她二一三的下落。
她狗一样的儿子,焦躁地转着茶杯,垂着耳朵和尾巴,问主人行踪。
像是不习惯脖子上没有项圈。
赵了之对他说,府里进了脏东西,介绍她意中人的宴会推迟,若他能设法解决此事,二一三能与她早些见面。
赵晚:“为何?”
赵了之:“你当我不知道你用的什么手段?有脸问为何?妄动仙家术法,惹了不该惹的东西,麻烦便是你招来的。”
赵晚垂下脸,低着声说,会想尽办法查。
赵了之目送他走开,她其实希望赵晚反抗她,撕破那层乖顺的皮,问她为何夺走他的恋人。
可惜他不会。
从小就弯折的脊骨,长大也直不起来。
儿子不给她惊喜,她便只能看眼前晃来晃去的黑影。
这些黑影像是她崩溃的心的具象化。
她开始彻夜不眠,偶尔因极度疲惫昏厥,很快会一身冷汗地惊叫醒来。
恐惧。
恐惧是最好认的情绪。
赵了之为这份恐惧所摄,时隔多年再度迷上那面全身镜。
她在镜中品味自己因惊惶惨白的面容。
汗湿额角,泛白的唇。
看得沉迷,便将额头贴在镜前。
她喜欢看人在情感和理性间撕裂的表情,其中也包括自己。
自己的绝望品味起来很特殊。
畏缩着不肯面对,又惶惑着渴望结束,层次丰富,时尝时新。
她一生也没有过这样丰富的情感。
这些丰富情感剥开她的过往,抽丝剥茧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唾弃而后痛苦,要活活逼死自己。
赵了之某日惊醒,将湿透发丝捋去脑后,望着那面镜子,:“姐姐,我有点后悔了,” 她抚摸镜中的面庞“早知你会这样难过,我该要你杀人的。”
“我错过这样一场大戏了。”
你扭曲的面庞一定比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