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了之发表她高见的时候,陈西又正坐在赵了之上方房梁,出于对赵了之裸.露权的保护,她没有低头。

    赵了之沿袭其早年习惯,借镜自观时,钟爱□□。

    这或许是赵了之和世上所有人相背而行的原因。

    世人操起火焰、披上其他动物的皮毛,从四肢着地到两足行走,或高高兴兴、或痛苦不堪,也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庸碌而麻木地做人。

    赵了之学会人的一切,轻视人的一切,扭头褪下象征文明的衣裳,如剥不适合的皮,她要当兽。

    她已经是了。

    人性像挂在她肋骨上的锁链,垂落在地,丁零当啷,烦人,但没人会认为那是她的尾巴,她的一部分。

    尺寸错了,方法错了,于是当然拴不住。

    陈西又稳坐梁上,闭眼调息。

    她的身体状况一团糟,肌肉内脏混作肉糜,半升血液充当润滑剂,使她的身体内部显现出相当均匀的一片烟粉。

    从这一点看,将她任选一处下刀,得到的会是完全一致的人体横截面,纹理、颜色,别无二致。

    这使她像个馅儿拌得很匀的人皮饺子。

    陈西又没有自虐的癖好,如此对待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将自己压成薄薄一片流过门缝后的人体部位大都丧失了功能性,相比于大费周章在一团糊糊里分离脑子和内脏,将它们统一搅匀是更效率的选择。

    这能让她在没有骨头的情况下,更灵巧地统合身体的各个部分,相对而言。

    若说这个形态有什么不便之处,那相当多。

    便宜之处倒是极少,方便直接道来——无需考虑心跳和呼吸。

    心脏或许是均匀地散落在身体各处了,因全身都散有轻柔的搏动,所以反而哪里都找不见心跳。

    这间极致奢靡的卧房,只赵了之的心脏在慷慨地搏动。

    赵了之对镜自怜许久,累得不轻,栽回床榻,呼吸均匀。

    陈西又轻手轻脚滑下房梁。

    失去骨头的双足点在地上,仿佛失去骨气的人,有就此滑塌作一滩的欲望。

    陈西又谨慎地迈出第二步。

    没有足弓做支撑,每一步都摇摇晃晃。

    她不是很敢看镜子,只祈祷不要吓到什么人,灵力维持肉.体形状她是第一回做,维持的形状算不算人形都难说。

    便是哪家热心弟子瞧见,远远喊着“呔、妖孽”扑过来,她也只能掩面溜走,不敢辩驳一句。

    赵了之处传来动静。

    身陷梦魇之人,喉头失力、叫不出声的动静。

    陈西又缓慢扭头,望回床榻位置。

    看一眼罢,左右她借赵了之处躲说书的好几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一道安神术法下去。

    赵了之颇不安分地反手捏住陈西又的手。

    ?

    抓住身边的人难道是她的本能?

    陈西又低头看去,对上赵了之睁开的眼睛。

    空洞哀戚的眼睛,被悲伤和悔恨毒透了。

    陈西又能通过她的故事想到她应然的模样,傲慢而冷血的狼心狗肺,却敌不过这故事一遍又一遍,用时间和情感将她捏塑成另一副模样。

    那么现在抓住她的,是赵了之这个角色,还是赵了之本人?

    陈西又凝望她。

    赵了之笑了:“姐姐,你是来找我的?”

    她捏紧陈西又的手。

    陈西又担忧地瞥一眼,没有骨头支撑的手指瘪下去,像充了水的气球般改变形状,她尤其怕它嗞出血。

    赵了之仿佛未曾察觉,她抬眼望着她:“只来找我了,对不对?”

    稳操胜券地笑起来。

    “是来看我的报应,对不对?看到我的惨状,是大快人心还是心疼?”

    是角色的反应。

    陈西又想着,知道这癫狂会持续到赵府支起法阵的那一夜,便随意拣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问:“疼吗?”

    “疼死了,”赵了之牢牢扭住她的手,“真的,疼死了。”

    陈西又能感到肌肤下毫无支撑性的血肉被捏得变形,仿佛质地都更为细腻:“后悔吗?”

    “不。”赵了之这样宣布,泪水却从那双无光眼珠滑落。

    手指碰上那滴眼泪,陈西又平静道:“这样。”

    “你来做什么?你也来质问我为什么杀你?你也来拷打我的心?不,”赵了之陷在床里,笑得呼吸乱作一团,发出窒息般的换气声,“你也来为折磨自己的心出力了?”

    “不,我来看看你。”发丝垂落下来,浓黑色,显得其中面容颜色浅淡。

    像夏日莲池下捉人替死的艳鬼,面容藏在莲叶与莲花之下,湿漉漉地伸出手指。

    当喝退她的,但移不开眼。

    当惊惧以至尖叫的,但出不了声。

    往日与余生尽数坍塌,只余一个摄魂取魄的当下。

    “我的心不在我这,”陈西又垂眸,眸光像一泓曳动金红鱼尾的深潭,“我没办法恨你了。”

    赵了之试图捏紧她的手,她的手却如流水般从掌心淌走。

    陈西又捏着手腕甩了甩,将血肉均匀填回它该去的位置,转身离开。

    细长影子投落赵了之腰腹,像一把尖细的匕首,亦或伤口。

    *

    说书的正满府找陈西又。

    她必定在府中,但哪哪都不见。

    它多少有点恼火。

    她未被绑进故事时,它看她是看囊中之物,迟早的事。

    她被绑架之后,它看她就是掌中之物了。

    而她挣开枷锁跑开后,它不知该如何看她。

    它至今也不知道如何重新看她。

    往日它找这些故事里的傀儡,花不了一个瞬息。

    转念间定到位置,再花点功夫降落,用不了一盏茶。

    现在它找她,定位到的是骨架,被那尊道行不到家的神女埋了,淹在肉湖里。

    不见她的身影。

    它将故事往前推,想着无论如何按死手头这个,逃了的留待后日,等下回故事从头讲起,她总会被逮回来。

    章程理顺,它却讲得心不在焉。

    它总是想起她出逃的样子。

    像在牲祭上一个蹬腿逃窜的羊,但不是在上火之前皮毛洁白地跑开的,而是在剥了皮烤化油脂后绝望地翻身窜走的。

    追着血迹和油渍,窸窣拨开草丛,筋肉裸.露地半熟,除了头上两个小小的角,完全没有羊样。

    她朝你愤怒地叫了一声。

    你想起她剥皮又受火烤,听她叫得没有中气,一瞬间想求她早些死。

    早死好超生。

    怜悯是和恐怖绞在一起的。

    各方因素都告诉你,这样的羊不该活着,没有活路,活着只会延长痛苦。

    你害怕听见羊的哭声,希望她老实待在烤架上。

    但她就是逃了,咬断绳子跨过火,光着身子钻草丛,你能看见草籽挂在她起伏的苍白肌肉上。

    她还在咩咩叫呢,骂完人调头就跑。

    你甚至追不上她。

    远远送她飘着香味的背影,你想,这不死定了。

    在烤架上好好待着还有个痛快,何必跑那么远,又跑那么快。

    说书的如是想到,都快忘记是自己牵人上的火场。

    *

    陈西又窝在树上,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没有放心上。

    许是死去的肌肉不甘地痉挛一下,此小事尔。

    她捏着手腕,将灵力左手倒右手地清点一回,认为自己至多能召出一次乐剑,斩落一名不曾运起全力反抗的炼气初期修士。

    以卵击石。

    她叹气。

    或许策反赵晚或鼓动甲乙丙是个不错的主意,可,赵晚的泰半力量都被用在织造困住她的陷阱上了,只余下丁点用于支撑她的生命体征。

    鉴于她如今的生命体征已脱离人类范畴,她不确定赵晚是否还在给出馈赠。

    如果没有,她恨他。

    如果有,她也恨他。

    没有赵晚横插一杠,这局面绝不会一边倒成这副模样。

    显得她和甲乙丙都如跳梁小丑般滑稽。

    至于甲乙丙。

    他的戏份直到故事落幕才会告结,受角色影响程度亦不低于她,属于自身难保。

    远方有细碎的声响,如同蛇在草间游行。

    陈西又轻轻挪动自己的腿,扶着树干悄无声息地变换姿势,希望如果有什么她不乐见的意外发生,她的逃窜速度能快过猎鹰。

    她的血肉在皮囊里流动,她不得不用灵力固定它们。

    正当她极目远望甲乙丙近日惯翻的墙时,一只手搭上她的脖颈。

    !!!

    诚实来说,这位不请自来的修士应感谢她脆弱到不能挥霍丁点灵力,不然她高低会捅她一剑。

    阙碧顺势摸了她的脉,收回手:“你骨头呢?”

    陈西又静静炸了一身的毛,谴责得很窝囊:“丢了。”

    阙碧半蹲在她稍上方的树枝上,灵巧地挂着,像只无毛的猴子:“那你在外面的状况应是烂透了,你师兄会把我吃掉的。”

    陈西又的睫毛微动。

    这动作教人怀疑她正抖落下惑人的鳞粉。

    “……师兄?”她慢慢咀嚼这个词,像接触一个不熟的概念,“师兄不会吃掉你的。”

    “那他会把我撕了,然后吃掉你,”阙碧翻出一颗红色药丸来,“乔澜起托我带你出去,你——就一个人来说,做得很不错,秘境出口张开的话,我喊跑你就跑,别回头。”

    陈西又拿眼看红色药丸,又看回她,没有接,她的戒备竟也甜滋滋的。

    阙碧不以为意,硬塞进她嘴里,一道灵力散了药丸药性:“你在戏里是?”

    陈西又皱眉,开始觉得眼前人眼熟,边往记忆里发掘边答:“女主角。”

    阙碧一惊:“主角?”

    陈西又歪头,“主角逃不掉么?”她终于想起来人身份,“阙道友,我迟到太久,道友来讨人情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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