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碧:“你记性倒不错。”
陈西又望住她一笑。
正儿八经入道的修士记性总是不错的,无关某种天赋,只是身体机理改变后的必然。
于是陈西又忠诚的记忆告知她,在烟火众短暂驻扎的记忆里,扶生门医修阙碧修复她的灵脉,以妙手回春的医术换取未来的一次同行机会。
陈西又不甚确定她的来意,但阙碧的态度给了她鼓励。
她是因为有利可图来到她身边的。
远比索求爱意或乐趣好应付得多。
阙碧把住她的胳膊,告知她秘境走到尾声,赵府会洞开一道血色漩涡,钻过它就能逃离。
“其中最大难处是要剥离皮囊,将自己想成一条鱼钻出肉身,但你现在就做到了,很不错。”阙碧擎住她的肘弯,如此鼓励。
陈西又看着医修拽她的手:“还有三人,还有三人尚有意识。”
阙碧动作一停,抬眸看来,比第一回见这剑修更认真地打量她——
一具美丽的行尸。
从生命存在形式看,这么判断绝无错漏。
她体贴地为她贴上“美丽”的标签,寓意着或许可以制成标本。
她没有在她脸上读出焦虑亦或喜悦。
阙碧问道:“你不高兴就算了,怎么也不着急?”
“因为……无用?”陈西又不甚确定地吐字,睫毛一动,像撒了霜,“你需要我怀疑你么?”
阙碧意味深长地看她:“我不需要。你相信这里的一切吗?相信我带给你的真实吗?你确定你的记忆完美无缺,不曾遭到扭曲,相信你感受到的一切真实,并愿意全情投入吗?”
陈西又张嘴,最终无力地垂下眼睛。
说书的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出于应敌的下意识决策,她否认了赵晚相关记忆,肯定剑宗陈西又所代表的一系列过往的真实性。
但车轮驶过必留车辙,凡事发生必有痕迹。
她对记忆、情感的信任在动摇。
她仍旧以过往经历作为行动依据,除此之外她无其他可做,她也有意避免自己去思考这面世界仍为虚假的可能性。
她无法证明世界真伪,于是对所有东西都一视同仁地保守以对。
赵晚设下的如洋葱反复的世界告诉她一件事,记忆可以有需要地裁剪,感官可以针对性地蒙骗。
当她在这一重世界手刃仇敌,那一重世界的亲朋或许正噙着泪水倒在她的刀刃下。
而她无从分辨。
“我不指望你能分清,也不指望你很快接受,”阙碧随手捏住她一个明神定心的穴位,手指陷进一团柔软死肉,白费功夫,“你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不知道出口的时候,正在眼前的就是真实。”
“除此之外,我们无处可去。”阙碧面上颧骨形状明显,其下小痣不受她微笑牵动。
“你从前,来过这里?”陈西又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问道。
“只是路过,”阙碧道,“被抓来走了过场,很快地出去了。”
陈西又迟疑道:“出去的诀窍就是,脱下皮囊?”
阙碧不是耐心的修士,只是目前除了干等也没别的法子,何况眼前剑修在谈话技巧上很有一手,她淡道:“准确来说,应是放下一切。”
“是这样吗?”陈西又低眼。
“于你已不是难处,你已然做过一回,”阙碧按住她的肩,“出口打开,钻进去就好。”
陈西又:“阙道友既能请令入秘境捞我,便有即便我做得不好也能搭救我出去的方法,是什么?”
阙碧瞥她,目光淡冷:“你用不到。”
陈西又:“秘境里还有活——”
阙碧截断她的话:“我打算把你剖出去,只把你的脑带走。”
陈西又:“这样——就能出去了?”
“不能,”阙碧否定得轻快,医修咬字常有的脆冷,“自损一千的招数,阳寿齐根折,够说遗言,也够了一桩不超三十日的遗愿。”
陈西又一时无言。
阙碧道:“你若想将人完整带出,便要劝他们如你一般,自愿抛却皮囊,不眷恋人。”
陈西又:“赵府先前有异动,几乎所有人、物都化作不成形的血肉,算不算从前是人,如今已抛下皮囊……”
阙碧:“那是彻底没救的东西,被吃剩下留的渣,已经迟了。”
陈西又想起赵晚,他化作一滩血肉的时候,知道自己没救了吗。
他知道罢。
不然也不会反反复复说逃不出去,想尽一切办法强留。
阙碧如实告知,再度问:“能救的还有几个?”
陈西又低头:“或许,两个。”
甲乙丙,还有赵了之,此二人没有化作被她捡拾的血肉过。
她埋头思索,灯会流下的皮囊里,神女像流出的皮囊里,确实没有甲乙丙和赵了之的身影。
其他人,她想起小齐,想起邱老庄遇见的那一串警员。
都成为流淌人河的一部分。
阙碧叉手,不再多言。
陈西又敏锐察觉她的不喜,或许是除她以外还有累赘要救的不喜,安慰道:“无需道友出手,此我一人决定,我一人担责。”
阙碧用目光剖开她。
陈西又神态自然,垂下眼,并不急着剖腹明志。
阙碧没从她脸上读出要挟与逼她就范的意味,收回视线,硬邦邦道:“随你。”
陈西又便自发行动起来,扶着树,往下蹦。
被阙碧捉住手肘。
她抬眼回望医修冷淡的眼睛,好一会儿,道:“如若我出了岔子,将自己搭上,你可以挖出我的脑子带出去。”
她这话是笑着说的。
阙碧看她,眼中有不可思议,往她体内输一段灵力,伸手点在她的眼角:“这里的灵力塑形不对,笑的时候全然不动。”
陈西又眨眼:“现在呢?”
一双含情笑眼。
阙碧点头,松开手。
陈西又滑到树下,一个踉跄站稳,慢慢抬脚往甲乙丙的常用的落脚点走。
阙碧目送她一段,潜去药房,嗅着满室药香调息。
弹指之间,说书声找上她,数年不见,依旧是滑腔油调得倒胃口,虚头八脑还自鸣得意。
【稀客,回来睹物思乡?】
“有事,尽快。”
【就两行戏也这么不耐烦?】
“谁能对你耐烦?”
【有的,仙子,还是有人耐烦的。】
“病了这么多年,总算出幻觉了?”
【你早来几天我还能将她引荐给你,现在么,晚了。】
“被你折腾死了?”
【逃了,头也不回,心真狠,想想就疼。】
阙碧便笑,冷笑。
她形销骨立,骨头上常年只挂一层薄薄的皮,仰赖灵力对平整修士外貌做出的贡献,堪堪维持住一个人形。
自然地,各种笑容都和她的脸不耐受。
唯独冷笑不是,她好像就长了张愤世嫉俗的脸,生来就是要对人冷笑。
病人们对她的微笑反应平平,不曾表现出被安抚,对她的冷笑倒是极为敏感,动辄强支病体,愤怒呕血,朝她擂来沙钵大的拳头,迫不得已,为求自保,她包羞忍耻地另学了些拳脚功夫。
终于能抢在病人发难前率先发难,有效降低了医闹的发生率。
得亏说书的没有形体,它若有形体,她打起它来会比打殴打任何一位病人都狠。
【你真伤人心。】
“你真会说笑,”阙碧朝它笑,不想想这说书的是被怎么惯出的这副腔调,“一句话有双关呢,又用了拟人,又无中生有。”
【……】
【却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赵了之那头失了庇佑,心魔缠身深受梦魇所困,终日苦熬,这头,她早年谋划杀死的医士的女儿便找上了门。】
*
陈西又拖着步子,缓缓来到甲乙丙处,原本做好了和说书的碰面的打算,不想它不在。
意外之喜。
简单雀跃过,她如此这般地和甲乙丙说了一通逃生的路。
不曾想甲乙丙状态差得出奇。
先是鸟一样蹲在屋檐上,头都不低地盯远处,仿佛听不到她说话。
好容易低下头,黢黑面具上两弯月牙形孔洞直朝向她,好似巨鸟垂下翅膀,亮出指爪。
颇骇人。
陈西又减小了动作弧度,她的呼吸心跳都没有,若是闭上嘴,就会和石头一样安静。
但石头不会惹祸上身,她会:“甲道友?听得见吗?”
眼前闪过一道迅捷的影,一股巨力迎面而来,尖利刀刃抵上她的喉咙。
她被熟悉的镰刀钉在了地上。
“……甲道友?甲乙丙?”她轻声呼唤,也透过面具上的小小孔洞,寻找那两丸迷失的黑色瞳仁。
甲乙丙捏住镰刀柄的手发出“格格”声响。
许久,他痛苦道:“快走。”
“没关系的,我已经是死人了,” 有的时候,陈西又自己也认为自己不知好歹,不知所谓,不知死活,“甲道友听到我先前的话了吗?我重复一遍——”
她真的重复一遍。
罔顾那把镰刀正在往泥土里扎,正往她脖颈里割。
枭首近在咫尺,她自顾自劝完,伸手握住镰刀刃,问:“道友可愿意试一试?”
甲乙丙几乎要把舌头咬断,双眼赤红,全听不进。
在某道难耐的胸膛鼓动后,双手猛地用力,断然下刀。
好险身首异处,陈西又神色如常。
甲乙丙喘着气,血腥味在舌尖翻滚,右手下死手,左手拦白刃,流出的血扎得他头痛眼睛疼。
他抽出镰刀,哐当丢下。
“快……走……”
如此说着,却是又揪起陈西又的衣领。
却听见眼前人游神般低语:“……不是乌鸦,或者秃鹫。”
“……什么?”他卡住自己的喉咙,轻易感到喉骨被捏得面团般凹陷。
陈西又在他要杀她时一动不动,在他自伤时有了动作,扒住他的手。
她边扒拉边笑:“道友看上去不杀死人,所以应不是食腐的鸟。”
话题转得蛮蹩脚。
也……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