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丙揪着她的衣服,几乎要恨起她了。
陈西又扶住他的手,死亡是一道开口,生时束手束脚的东西,死后无遮无拦。
她直视甲乙丙双眼,终于显出执拗好比威逼的施救欲。
甲乙丙反复出声,喉头遽痛,理智炸在脑袋里,崩了他一头:“你……不走……为?”
陈西又掰着他的手,她的手没有骨头,陷进他手掌与脖颈间的缝隙,拽得他的虎口撕裂般发麻作痛。
“我找到救兵了,甲道友,”她如是抓住他的手,抬起脸,“也有了新猜想,主动剥下皮囊,放弃形体,才是离开此秘境的诀窍。”
她看上去疯得厉害,病得通顺。
甲乙丙慢慢松开她的领口:“所以……你也要我死?”
陈西又一愣。
甲乙丙将她往前一丢,蹲下身子,头埋向膝盖,喘息声困顿,仿佛无路可走,像只困兽。
陈西又后知后觉,意识到甲乙丙已分不清真实与幻象,将她当作他的臆想了。
他不信?拉阙道友过来能说清吗?
但阙道友不想插手其他人,甲道友状态也不稳定,两人要是内斗起来,梁子就结大了。
陈西又向甲乙丙探身:“甲道友,不妨信我一回?”
“你看我,”她平展双手,努力微笑,“我是真的。”
“我和神女像闹掰,从祠堂出来,虽然丢了点东西,呼吸啊、心跳啊、骨头啊,但我还活着,这也说明我的猜想没错。”
“赵晚力量失控的时候,秘境失控,所有物件化为人河,‘力量退却后,万物倾向于复归原型’,”她背诵她记得的调查卷宗,“那么人河极有可能是秘境原来的样子。”
甲乙丙捡起那把镰刀。
他的腰深深弓起。
陈西又仿佛听见弓弦绷紧的声响。
他的动作迟滞而古怪,仿佛灵魂和肉.体脱钩,激得身体一阵又一阵痉挛。
“被秘境掳来的所有人,都变成流淌的肝脑肠,都成为人河的一部分。”
明明习惯了死亡,看见那把镰刀被举起的时候,她仍觉得喉头发紧。
她不想哽咽,便极力催促自己,露出一个颤巍巍的笑,对着刀刃。
甲乙丙抓着镰刀柄,肌肉绷紧又放松。
陈西又定在原地,硬是不动,活活撑出悍不畏死的胜券在握样。
“但是那些变成人河的人,他们还活着,没有彻底死去,”她望着流淌于刀刃上的月光,那月光仿佛刺穿她的喉咙,“因为,证据是——”
甲乙丙深深地向下佝偻着。
他的左手按住右手腕,右手却是高高扬起镰刀。
尖锐的形状,像稻穗,或者弯月。
“证据是——赵晚求神分来的爱。”
证据是一家之词,便怎么措辞都显荒唐。
她躲过第一下攻击,风声被切断,炽热杀意在夜里擦出火。
身体渗出死血。
肌肉没有受到伤害的反馈,它们死了,一团死肉,不会痛,也学不会痛。
甲乙丙像是意识全无,他压平呼吸,调整攻势,镰刀在手中一旋,侧来一个便于杀戮的角度。
陈西又向前一步,甲乙丙退后一步,将距离维持在方便收割的范围。
陈西又走近他。
像赤着脚趟火。
“赵晚一个人是不会有那么多爱的。”
“怪物、神女或者其他什么,也是没有这么多爱的。”
“其他形式的、其他活物的爱,我不会分不出。”
“所以那是人的爱,很多很多人的爱。”
“那些被困在故事里,出不去又逃不掉的人,逐个崩溃、失却形体后,没有死。”
“那些无处可去的绝望与哀嚎,不甘结束的情思与意识,都涌向幸存者的身体,变成压垮幸存者的稻草。”
陈西又手无兵刃,也没有召出乐剑的意思,如果可以,那是给说书声的。
利器割裂空气,刀意比镰刀更快吻上她的脖颈。
陈西又向侧后一躲,没躲完全。
皮囊开裂,露出病变的瓤。
她真的尽力了……尽力了。
只是为什么,尽力也这么孱弱?
“但没有人知道是这个结局,他们以为那就结束了,”陈西又捂住脖颈上的口子,语声轻,于是话也轻,“但是没有结束,不会结束的,秘境一直在等。”
甲乙丙往回抽拉镰刀。
他的呼吸不再平稳。
他的目光晃动,像是深井上的阳光。
血液流下来,他的,她的,混在掌心,混入掌纹,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失去形体,意识没有消失,失去凭依,惨叫没有消失。”
“反而因为肉.身的解散,意识日日夜夜地嚎啕,好似忘了情。”
甲乙丙张开嘴,肺腑里的血要呕出来,锈腥味填满口腔。
他闭上嘴。
看着剑修颤抖的睫毛,安宁而空洞的笑,惨白如凋零的光。
“他们无处可去,又想活着,因为太冷,因为孤独,因为不甘,因为嫉妒……什么原因都有,什么由头都有。”
甲乙丙的额角渗出汗。
他拔不出那把该死的镰刀,也压不住体内鼎沸的杀意。
他想喝住她,舌头却被血粘住,和牙齿粘作一团。
陈西又抱住那刀刃,抱得越紧,伤得越重,像条应激的猫。
“于是他们拥抱秘境内还活着的人,他们的感性和幸存者的意志同在,他们跟着那择定的人,一遍遍初恋,一遍遍结仇,一遍遍复仇,一遍遍背叛。”
“成千上百道感性,成千上百次爱恨。”
陈西又曲身扣那刀刃,这镰刀一击不中,反向袭向她腰身,被她缠上了。
甲乙丙不知为何,也是卸势。
“无聊翻上千倍,自戕无需过脑。”
“爱恨烈上百倍,理智自发撕裂。”
“覆灭赵晚的,即将覆灭我和你的,就是这些。”
“所以,我们要抢在彻底失去自我前,去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陈西又平静地俯在镰刀刀刃上,任由甲乙丙掰她的手,从她的身体向外挖那锋利的刃。
甲乙丙身躯滚烫,呼吸混乱,手足无措,看上去混沌一片。
陈西又抓住他的手套。
“他们只跟活着的人,所以要脱身,就要死去,放弃皮囊,变得和他们一样。”
“这就是说书的医治我的原因,”陈西又轻笑,“它不想眼睁睁看我逃开。”
甲乙丙终于挖出那镰刀,远远丢开。
他的汗水自面具边沿滴落。
“名字是干扰项,故事是干扰项,真相在那条人河里。”
甲乙丙一言不发,跪坐在地。
陈西又精疲力竭,抬眼都觉得累,便倦倦望挂露的草叶:“如若故事最后有出去的路,说书的为什么要说书,它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它有的是更轻省的方法逼我们就范。”
“它可以把我关在屋里,把你囚在地里,把人分开锁好,用绝望牢牢控制所有人。”
“但它说书。”
“积极地,说烦了也说,说倦了还说。”
她需要缝合。
甲乙丙望着她的创口,想不起哪里有针线。
“那说书就是让我们就范的最快方式,故事往下讲,角色就会侵蚀我们,故事往下讲,结尾的大阵连通秘境外灵力,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们会配合,希望赶在角色侵占我们意识前逃出生天。”
“甲道友。”
甲乙丙调头看另外方向,陈西又不由出声呼唤。
她苦笑:“在听吗?”
甲乙丙垂头。
“别走神啊。”
她轻声,像讲述一个静悄悄的梦。
“那我们就和之前落入秘境的人没有区别了,甫入秘境,被安插身份,一无所知之下,最容易做的,就是被故事推着走。”
“走到故事末,秘境张开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出不去。”
“稀里糊涂,再走一回,昏里昏沉,认知混淆。”
“再来一回,再试一回,莫名其妙的,就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都忘了,只情感在鼓动。”
“到这个时候,脱骨褪皮就特别简单,因为已经把自己忘记了,因为被感情压毛了,想要解脱,想要逃脱。”
“再加一点点暗示,说书的只需轻轻一推,说那道能看见出不去的门,只渡死人。”
“他们就愿意死了。”
“融化了,消逝了。”
“再也出不去了。”
甲乙丙揽住她的身体,她在他怀里滑下去,像尾通身冰凉的鱼。
“甲道友还记得自己,比赵了之好许多,还来得及,剥掉这层皮,”她喃喃,“就能获救。”
甲乙丙想了想,似是勉力试了试。
也或许他一句没听进去,只是听不懂。
他只是摇头。
“……”
“或许我说的并不对,”她浅笑,眼睛微弯,透亮月光将那眼珠映得如同玻璃,“甲道友的方法也能出去。”
“也许我被秘境抓住了,在为虎作伥,自以为正确地引人上绝路。”
甲乙丙仍是摇头,他扯下一条黑布,试图扎上她腰间还有脖颈的伤。
陈西又盘一遍自己通篇劝说。
自己也觉得荒谬不可信。
像是疯子站上桌子,高举双手胡侃乱吹,振振有词地解明世界真理,其实无人在乎,无人倾听,无人相信。
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和盘托出自己狂人般的猜测。
“只是,”她抬手捂住眼睛,甲乙丙正往她脖子缠黑色布条,“……为什么叫醒你的是良知。”
这是最温吞的东西,共生时多立功,求生时多碍事。
不巧的是,他们在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