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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不许

    阙碧没答,她偏过头,示意陈西又往下看。

    她的话是字面意思。

    不多时,甲乙丙的手痉挛一下,从陈西又手心滑脱,他呛咳一声,拄着镰刀站起来,身形摇晃地向外走。

    步伐虚浮。

    陈西又在身后唤他:“……甲道友?”

    甲乙丙没有回头,他滴着血,向外走。

    陈西又正要上前,被阙碧拽住。

    “阙道友?”她匆忙回头,脖颈处缠裹伤口甩出一道血线。

    “他这么出去,很快就是落幕,你我很快便能出境。”

    “我知道。”陈西又点头。

    “你真知道?”阙碧扬眉,不信。

    “我……都可以,没关系,”她向阙碧一笑,想起什么,“先前未曾好好谢过道友送信,多谢。”

    陈西又福身谢过,向门外去了

    阙碧望一眼,果断跟上,远远缀着。

    两人就这么一近一远跟在甲乙丙后,很快到达赵了之邻近。

    三双眼睛牢牢盯向舞台正中。

    说书的沉醉于看来的目光,乐陶陶地讲起故事最后一波高潮。

    陈西又认出赵了之手上拖着的是她的骸骨,惊得捂住嘴。

    赵了之拽着姐姐的骨头,那是从祠堂那破神像里头刨出来的。

    刨的时候神像惨叫声惊天动地。

    好像这是它姐姐。

    赵了之失血颇多,面色煞白,寻这具骸骨时一直在往外漏血。

    她脾性从来也未好过,被神女像吵烦了就与它对骂,穷尽平生所闻全部脏词脏句,提出那具骸骨也是乌龙——

    本来是要抄起棍子将神女像碎块敲烂,不想抄出的是一根腿骨。

    她盯腿骨一秒,果断向下发掘。

    这才寻到正主。

    本以为会是新鲜女尸,未曾想过是枯骨一具。

    一时也没能认出来,摸着遗骨光光的头盖骨,没能摸出什么新鲜东西。

    唯一能证明她没找错的是神女像的反应,啜泣与斥骂震天响,不是人的怪物东西,在她的庙里吃这许多年供奉,仍是养不熟。

    边骂边哭还边劝。

    三管齐下不见丁点效果,还被赵了之对着眼睛踩了一脚。

    赵了之收拾过神女像,拉起姐姐的白骨。

    看了又看,抬手摸摸她眼眶,空的,也干净。

    “丑成这样了。”

    “但是好贴心,轻成这样,省我不少事,”她摸着尸骨的眼眶上沿,像触摸一片如云柔软的睫毛,“姐姐,你总是很贴心。”

    她抱起这具骨头。

    细小的东西她其实懒得带,但她的姐姐作为被木石精怪看中、起死回生又回死之人,多少是有点特别之处。

    于是她作为一具完整的骸骨被带走了。

    神女像在身后翻滚、嚎叫,如千钧雷霆般震怒发脾气。

    她就这么起出姐姐的遗骨,没等将骨头送到目的地,遇上了从府外赶回来的赵晚。

    一张脸被惊惧扭得煞白,竟然在笑。

    那笑像是被酒和刀逼出来的,或是被烙铁热辣辣“吱”一声烫上去的。

    赵晚道:“母亲,府里的邪物驱走了吗?”

    他的视线滑下来,粘在那具骨头上:“二、二一三?”

    赵了之不禁愕然,这是如何识出来的?

    莫不是真爱。

    赵晚猛抬头:“母亲,你同意我和她的事了?”

    【可怜天下有情人,】说书的装模作样地叹,【赵晚见到一路倒伏尸体,生熟面孔无一幸免,大恸之下竟是神迷志散,现半疯之状。】

    赵了之低头,那白骨染了她的血,瞧着极凶,她忽然有了点看戏的兴致:“晚儿,你细看看?”

    “母亲?”

    赵了之笑,血沫压在舌头下面,倒置的腥。

    “晚儿,我的好晚儿。”赵了之把骸骨往赵晚怀里塞。

    赵晚怔怔接了,双手一沉,往下坠了坠,仿佛真有人压他。

    赵了之“哇”一声,眉眼里俱是笑。

    “晚儿,不应该啊,”她道,“都这么轻了,你不当抱不动的。”

    赵晚的眼睛湿淋淋:“母亲何意?”

    “我记得你小时候扮过一段时间的狗,”赵了之按住赵晚的头,要他低头,仔细看看怀里的东西,“若是鼻子和眼睛不好,可当不得好狗。”

    “……是。”

    “你闻到什么了?”

    “血,还有火。”

    “你看到什么了?”

    “二一三姑娘,我的心上人。”

    “说得好深情哦,”赵了之气息要断不断,压着赵晚脑袋借力,气声道,“你知道她身上流着我们的血,对吧?”

    “……对。”

    “你肯定知道,我怕认不出来那些要么喊打喊杀、要么蹭吃蹭喝的穷亲戚,求过术法上你身来着,省得我逐个查,”赵了之感到有淋漓的东西从心头浇下来,比鲜血更让她痛快,比财富更让她餍足,“你一直做得不错,比看门狗还灵。”

    “……”赵晚嗓子里顶出个诡异音节,并不成句。

    “不说话么,怕她怨你?”赵了之拿赵晚当拐杖,将赵晚往深按,往死里按,“她不会怨你了。”

    赵晚轻声,他的声音诡异而温柔:“我……对,我知道她是,我第一眼就知道。”

    赵了之“哼”一声,语气是得意的:“然后呢,你带她回来,请来术法诱她动心,是打算瞒一辈子?”

    赵晚的目光空落,投在二一三面上,像一道久远日光:“我知我荒唐。”

    “你不荒唐,”赵了之笑得舌头颤动,舌尖蹭过牙齿,血腥味教她兴奋,“你的主意生效了呢,你且仔细看看,她已然被你瞒一辈子了。”

    赵晚在颤抖。

    赵了之抓住他的肩,温文扮演善解人意的母亲,在折磨儿子的时候,她最像个好母亲:“你怀里的人,是不是很轻。”

    “轻……很轻……”

    “她原本就这么轻?”

    “不,不会。”

    “她从前也这么静?”

    “不,不是。”

    “那,你恐怕看错了很要紧的东西,”赵了之笑,唇角勾起,眼睛弯着,“你再仔细摸摸看,你这意中人、你这亲人,是不是已然不会再给你任何麻烦了?”

    于是自愿变盲的瑞凤眼大睁,在不知何时蓄起的泪光中看清怀中白骨。

    “啊…啊……”

    赵晚哀声叫起。

    他的肺被戳开了,漏出犹为丧家犬的声音,像是断腿后被赶出家门的最后一夜,濒死前的最后悲鸣。

    赵了之双手撑住赵晚的头,那姿势是很温情的,像一个方式错了的拥抱。

    赵晚泣出血来,红色泪滴落上未及发黄的白色骨头。

    赵了之哑声笑着,头和身体都笑出清醒。

    “我来陪你……我来陪你……”

    赵了之就是笑,蘸着儿子的悲痛、自己的末路,笑得头顶光洁的月亮都在颤抖。

    笑着笑着,她“唔”了一声,轻细的鼻音,于夜色中跌落在地,像是饭桌上不慎落下根牙箸。

    赵晚嗬嗬喘息,身形摇晃,跌坐在地。

    赵了之松了手,拔起赵晚的脑袋,看清他的模样。

    在她大笑不止之时,她的儿子,她那乖顺的、甜美的儿子,生生用爱人的指骨洞穿了自己的脖子。

    赵了之偏头:“殉情?”

    赵晚脸上两行血,嘴角往下,唇在颤:“一起……我们一起……”

    仿佛新鲜出炉、光了脚乱窜的疯子。

    “有那么喜欢?我不记得府上有谁是情种,” 赵了之摸他脸上血泪,“还是你被那神女像害了?”

    “随你去,”赵了之微微用力,拔出赵晚颈上的指骨,汩汩鲜血喷射而出,泼向她,“只是不许。”

    【赵晚便感到红热东西哗一下泄了彻底,眼前是红黑一片,耳中阵阵嗡鸣,噫吁嚱,这便成了前途无量的赵小公子,死前的最后一眼。】

    它声色激昂,情绪是节节推高,语气是煞有介事。

    陈西又踮起脚,看见赵晚喷着血软下去。

    看见他黑洞洞的眼睛闭上。

    没来由觉得,他已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了。

    螺旋的无止尽叙事里,赵晚最想要安宁,只想要安宁。

    儿子尸骨未寒,赵了之便踩着赵晚的胳膊,将姐姐的尸首扒出来,笑着将头骨上的血抹匀了,在白森森颅骨上勾了个笑脸。

    “谁说抱着一起死就能埋一起了,这么天真。”

    她有意哼歌,哼两句便痛得吸气,她拖着二一三走两步,负气望她,又消气了:“你是真在用心坏我事啊。”

    她其实没有很记住这个姐姐。

    即便她好玩好用。

    她特殊起来,是她回来之后的事,在她将心嫁接给她之后。

    那是她这辈子得到的最离奇的礼物。

    鞭子一样、毒液一样,抽打她、炙烤她,从早到晚,从里到外。

    为着或许会有的更大乐子,她试过挽救了,可惜好容易找来的帮手是仇家,黑漆漆的男人果然不可信,希望她下辈子能记住。

    得罪她的人,没帮上她忙的人,不许有一个舒坦。

    她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流着血走这么远的路。

    神女像要和姐姐合葬,不许。

    赵晚要和姐姐殉情,不许。

    姐姐想摆脱她,不许。

    全都不许。

    全都给我死不瞑目。

    【赵了之转过这一圈主意,就这么祸害留千年地,将她的姐姐,扔进先前关押的屋子里去了。】

    【这可真是,生前阴魂不散,死后,哈,也是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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