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又眼看赵了之将二一三扔进屋子,关上门,缠上锁。
赵了之背抵门,手卷着那锁链玩。
再一抬头,见夜色里走来个索命的影子,甲乙丙走上前来。
右脚踩得发麻,赵了之换左脚踩地上,一抬头,仍在挑衅:“没死?”
甲乙丙的黑衣被血浸得光亮,面具满是裂痕。
他的臂骨折出一个奇诡弧度,只是依旧握着那柄镰刀。
【
这镰刀可大有来头,前头说到这赵了之将甲乙丙活埋下地,已属残忍,可甲乙丙并非头一个被活埋的。
在这甲乙丙作为槐树阵眼之前,有另一人被献祭给那槐树,黄土之下苟延残喘,惨当阵眼小三年。
甲乙丙接替做这求财阵眼后,在树根下同前阵眼朝夕相处,共朽一穴,可惜,前阵眼早是半疯,在甲乙丙入土后喜极而泣,问过甲乙丙经历,要甲乙丙将他刻作一柄兵器。
甲乙丙不想,也不愿意。
人料,最次的材料,怎值当他下手,他有更好的地方。甲乙丙分出半身去到祠堂,在那庙堂忙活着刻东西天的神仙,工程告结那日,却再出不得树底。
任他有通天本事,天生灵窍,他也再做不得工了。
那槐树抽走他的气运、技艺、天赋、力量,尽数拿去精雕赵府的聚宝盆。
甲乙丙有天生机缘,愿为刻木雕石的技艺奉献一生,可不愿被困终生,被敲骨吸髓地拿去做泼天财运的耗材。
最早两年,他还在想其他事,想过怎么雕木头,怎么雕石头,也想过师傅几时找。
两年之后,他什么都想不了。
抓心挠肝只为一件事,几时结束,几时好。
前阵眼仍是吵,要他将他制成一柄奇兵,一下劈断这槐树,带着他逃出生天逃之夭夭一逃了之。
甲乙丙嗤之以鼻两年,在某个疯魔年头,将前阵眼拿在手里,徒手雕刻、打磨,制成一柄镰刀。
一柄他不想认下的粗陋镰刀。
一柄可做他平生耻辱的镰刀。
也在这柄镰刀后,他恨毒了赵了之。
可叹,可惜,曾经的登峰造极者毁于平庸,纯粹者因纯粹而折。
地下太冷太黑,没了痴人痴愚做香饵,便只能催出疯症。
此乃赵了之业报。
】
赵了之的业报追着赵了之上到楼台。
陈西又本要跟上楼梯,被阙碧抓住后颈。
阙碧道:“下头看得更清楚些。”
陈西又回转头,后颈在她掌心拧转:“好。”
她做着颇情绪化的事,模样却冷静。
阙碧:“你倒是冷静,看上去血很冷,不像会管闲事。”
陈西又笑:“是吗,倍感荣幸。”
她仰起头,看猎猎风中两道人影,离边缘近的是赵了之,远些的是甲乙丙。
望着望着,也许是月光太锋利,她眯起眼。
陈西又:“稍稍珍惜下冷血的我,一会儿我可能会热血得奇怪,阙道友离远些。”
阙碧:“什么?”
陈西又:“我不是正经医士,遇上病治不好,太碍事,只能暂时割去不管。”
阙碧一滞,攥住陈西又胳膊,探入一缕灵力。
陈西又仍旧看那楼台,没低头,只低声问一句:“阙道友?”
礼貌,也只剩礼貌。
阙碧拧住她的手,医士拿人的独门技,要不是手底这人没骨头,早该蹲下叫疼全部交代了,医修面沉如水,终于透出点医士的职业病:“你瞒了什么病?之前用的什么法子?会影响你出秘境?”
陈西又抬手,正要掰开她的手。
头顶响起破风之声。
什么东西翻卷着直坠下来。
拍在地上,一声实心闷响。
低头看,是赵了之。
全身肉给猛震一下,骨头和肉震得好似分开,人都松了。
糟烂的一团肉。
说书的跟着蹦下来,自由落体式,声音拉作一长条。
【终是落了干净。】
【也算恶有恶报,天行有常。】
地面生出漩涡,草木、房屋、尸体化开,像水中的墨水那样化开,流出牙齿、头发、生肉、内脏和皮肤。
阙碧看一眼,踩地上一排肋骨,躲流过来的一滩肾:“这么多年,还是老把戏。”
【人就长这样,有什么办法,能清爽谁不想清爽,谁也不想闹这么难看。】说书的跟着抱怨,语气真诚。
阙碧扯着她。
陈西又便也站上那肋骨,踮着脚,向上张望,不忘回答说书的:“人就是这样的,远远看下就好了,为什么要凑近?”
人体碎块在漩涡里浮沉打着转。
仿佛血流漂杵的具象化。
陈西又继续道:“凑近看就算了,为什么要拆来看?”
她在向说书的说话,样子却是不期待任何人听。
阙碧抓住陈西又手腕,告诫道:“脱了皮囊,游出去就好了,先是往下走,再是往外走。”
陈西又仰起头,没有颈椎的抬头动作累人,灵力充当的骨头毫无优点,难用又不稳定。
长久的注视里,她望见甲乙丙动了动,顺着残破的栏杆往外看,探出头,像条胆小的鱼,她不觉微笑了。
阙碧抬手偷袭,应是想将她硬带出去。
她躲了一下,脚下的落脚点本来就小,她一脚踩进那漩涡。
其中漂流的东西缠住她的脚,曾经是人,现在不是,嚎叫着想当人。
阙碧的脸僵住了。
纵使站进漩涡,漩涡没有半点接纳她的意思,她和脚下的诸多脏器一样,是被出口排斥的东西。
阙碧咬牙,跃上那未及崩溃的小楼边缘。
楼板边沿渗出血液、牙齿和头发,她站在边沿,同陈西又喊话:“你不是自己脱的皮囊?你不是能出秘境吗?”
陈西又道:“我封印了一半意识。”
阙碧的面色陡然阴沉,咬着牙问:“你切分自己的神识?”
陈西又点头。
阙碧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说书的像是掐着腿直乐,乐到说不出话,只有笑声从半空掉下来。
陈西又未管阙碧脸色,她暂也没法管,只是向甲乙丙挥了挥手。
看见甲乙丙脸上面具掉下来一块,砸在她扬起的手上。
秘境里的故人比她想得要多,只是她一开始没认出来。
漩涡扯她,受困秘境的孤魂们拽她。
她摇摇晃晃,其实也站不大稳。
她开始翻另一半意识,逃离赵晚后的很多时候,因为感觉自己貌似完整,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另一个自己的意识。
但既然漩涡不认这作弊结果,她还是要设法翻出来的。
某种热切的东西翻上来。
隐约的、被隔绝的声音开始清晰。
甲乙丙跪在楼台边缘望下来,模样彷徨,仿佛什么也不记得,只是下意识往下看。
陈西又喊他:“甲乙丙!甲道友!”
叫过两声,甲乙丙不应。
陈西又稍顿,喊道:“易心宿!!”
甲乙丙、不、易心宿一震,抓着栏杆离边缘近了些。
说书的奇怪:【哦?你知他真名?是旧识?先前倒装得不认识。】
易心宿脸上罩着黑面具,身上裹着黑衣服,被故事里的甲乙丙包得密不透风。
“不是你害的?你的故事里,”陈西又轻声,“熟人也是生的。”
【你有什么救人把握不成,说来我听,我不与旁人说。】
陈西又嘲它:“谁会信你?”
【那医修眼睛要喷火了,你不管?】
陈西又闭目:“却是管不得。”
“还记得我说出秘境的法子吗?主动剥皮,从这——”陈西又朝脚底漩涡一指,“从这出去。”
说书的回敬她:【谁会信啊。】在记仇上,它和她好像是默契的。
却听见易心宿遥遥道,“……我相信,”他伤得重,又隔得远,声音好比风里乱飘的布条,“只……我没成功。”
陈西又伸出双臂,一个像是索求拥抱的姿势:“来找我,我帮你。”
易心宿抓着那截断开一半的栏杆,狼狈地往下看。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就在她叫出他名字的方才,远去的过去还在他脑内扭打,诸多声音还咆哮着毁灭一切。
那不是他的声音,却叫他共情。
她呼唤过后,那些声音如坠亡的鸟般消逝。
她有一张他怀念的面庞,也能叫出让他怀念的名字。
他该继续相信她的话吗?
思维做下决定之前,他就听见风声。
他在往下落,也在落下的过程中散作千百块。
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心脏,他的舌头,他的胃……他的所有都争先恐后地向下落,争先恐后投向她。
掉进她怀里的不知道是什么。
只知道她每一样都接住,他的血肉、他的骨头、他的声音、他的一无所知。
待到他的皮囊缠在衣服里,像一面小旗搭在她头顶。
她收紧了怀抱。
柔软的手臂环住那堆柔软的东西,就像拥抱久别的爱人。
他听见她的笑声,快乐的、情热的。
他感到非常、非常赧然。
但那里面有快乐。
羞惭到要将自己蜷缩,快乐到要将自己展开。
但说不出为什么。
那实在是一个很畸形的拥抱。
畸形,但亲密,空前绝后般亲密。
说书的惊讶:【他出去了?】
构成易心宿的部分在漩涡里向下流动,陈西又温柔地收回胳膊,对他说:“先向下,再向外。”
【他怎么出去的?你灌他迷魂汤了?】
“会这样信任我的,当然不会是故事里的角色,”
“会这样信我的,只会是易心宿本人。”
“一旦选择相信我,他的自我就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