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说书的对谁的自我没有兴趣,不感兴趣“哦?”过一声,飘降到陈西又头顶。

    它原本没有重量,陈西又却奇异地感到一点沉重。

    有点沉,但不该沉的。

    她的感知好像信不过。

    “还有多久?”

    【什么多久?】

    “别打这机锋,你我谁跟谁?”陈西又强打精神,与它说笑。

    阙碧虎视眈眈,陈西又朝她抱歉地笑一笑,垂下头,感到旁人失望的目光浇下来,就像温水。

    说书的涎皮笑脸地呲溜下来,仿佛一夕之间得了头脸,得意出一张具象笑脸:【你我谁跟谁?说呀,你说呀,要是想着咧咧两句就过,我可不依。】

    说书的入戏从来零息起手,拿捏起姿态,小鸟依人得不行。

    陈西又笑,笑得像个昏了头的情郎,说的话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秘境还有多久拆?”

    说书的顾左右而言他:【却是为何告诉你?】

    陈西又托下巴,秘境出口就在脚下,尸体们团团聚成一堆,往下钻,出不去。

    她知道她出不去。

    阙碧告知她之前便隐有所觉。

    秘境抓她可比抓易心宿紧多了。

    设局者的一点点偏心,对局中卒子就是致命的。

    加之她瞻前顾后、真伪难分,行事又另辟蹊径到剑走偏锋,有这个下场好像也正常。

    “赵晚和赵了之——”

    说书的一直在等似的,即答:【往左前边看,看到那黑黑的没有?】

    “头发,”陈西又拔起那把头发,那头发埋在一堆肺里,抽出时带着血,手指捻了捻,恍然,“赵晚的?”

    【鹣鲽情深哪,怎么认出来的?】说书的笑着认下。

    “他也解体了?”

    【嗯,要为他哭吗?】

    陈西又将赵晚的头发往漩涡扔,看见那头发在漩涡中仰泳,沉默了。

    似乎有东西在教她,哭泣或愤怒,大哭或大笑。

    又有东西在拥抱她,将她的头往某个湿热的怀抱按。

    楼在塌,阙碧往后退一步,一眨不眨盯着她,眼神瞧着在骂人。

    世界嘈杂不堪,陈西又晃晃脑袋,想将那些杂音甩出去。

    然而不行。

    那些片段的言语仍旧吵闹,被坑害的人们没有成体系的思考能力,大多在说不重要的、不相干的东西。

    “这哪?”

    “怪物,怪物,好端端走着路,说肚子饿,扶他的时候踩到什么,回头一看,掉了一路肠子!怪物!”

    “一个故事讲八百遍!谁耐烦听。”

    “天菩萨,对着个空地说什么小姐呢,哪有人?”

    “我都听见大牛的声音了,怎么就出不去呢?”

    “我什么都记不得,我就想走……走,走哪去?”

    “人太大了,得小点,小点,小点才能出去……”

    “那不就成怪物了吗?人都不是了还怎么出去?”

    “张姨!我见到张姨了!要找个时间问她林姐王叔在哪。”

    “呃,我要出去,明儿要给后厨新鲜肉菜,出去……鱼不新鲜……出去……夫人到底爱吃什么……”

    “我要走,这不对劲,走哪?怎么走?换个地方做工?赵府工钱已是顶好的……”

    万千思绪在肉质漩涡中荡漾,学舌鹦鹉般重复生前话语。

    埋在这些可以辨认的话语下,是更混沌的东西,似是未开蒙的混沌神智,却有宿世积累的冤情。

    无处排解的怨愤对着近在咫尺的出口哀哀叫着,溺水之人一样,抱着活人身子,将未溺水者的头往水里摁。

    陈西又胸膛中沸腾着赵晚的爱,伴着她另一半切分神识的回归死灰复燃。

    她另一半神识快死了。

    她曾在梦中反复看见另一个自己,和她笑着调侃几句状况,词不达意又语焉不详地说笑。

    赵晚在秘境外像个穷举的疯子,一寸寸扒或许能撬开她心房的缝隙,怀着莫大的绝望和狂热。

    她记得她和赵晚分离的那个狭间。

    溃散的血肉堆中,赵晚抓住她的手,强调着他的真实,要取回他的爱。

    陈西又反握住他那有内脏绞成的手:“可以先借我吗?”

    “你要这个做什么?”赵晚的声音沙哑,出于某种讨好,他的血肉颤动,他努力在润他的嗓音。

    “或许能帮上我的忙。”

    “什么忙?怎么帮?”赵晚问。

    “我需要一些激烈的情绪,帮我记住些东西,再摆脱些东西。”陈西又道。

    “你会变作怪物的,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赵晚在他的血肉围成的笼中握着她的手,爱意驯化他、鞭笞他,使他虚弱而低声下气。

    “我已经是了。”陈西又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他的内脏乖顺地贴着她掌心。

    “抱歉,我的错。”他道歉,仿佛十分诚心。

    “你后悔过吗?”

    “……”

    陈西又便笑,她很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这沉默中的“不”字。

    他不愿意了解她,但出于某种无法自控的谄媚,他也了解她。

    赵晚:“拿去。”

    陈西又就接过那份畸变的爱,经由两只紧握的手。

    她看见许多迷乱画面,赵晚的视角,时而冷静,时而挑衅,时而愤怒,时而崩溃……最后都变作一厢情愿的一往情深。

    跟着说书声的胡诌,对着个子虚乌有的素衣仙子萌生出爱,在万千执念乌泱泱的裹挟下,眼睁睁看见那爱胀到人所不能堪的份量。

    众人拾柴火焰高。

    数轮下来,积聚的众人之爱能给人直接逼疯,脱离人性,直突兽性,像经历一场无理智可言的、旷日持久的强.暴,滋长的是某种似爱而非爱的癫狂。

    陈西又将这些爱意尽数打包,统统塞给另一半自己。

    接下来要和说书的斗智斗勇,她需要尽可能保持清醒。

    赵晚在其中睁开眼睛,镶在血肉里的眼睛看着她,他搭在她肩头的舌头弓起,仿佛在微笑:“我帮到你了吗?”

    丰沛的情绪涨起又落下,那爱血淋淋的,只是路过,却像死相狰狞的尸体,溅落一地含怨的血。

    “你可以自由点的,”陈西又看见赵晚的手,脏器拧出来的一条,握她握得太用力,攥出来自己的血,“说些你想说的,比如恨我。”

    “……谢谢,”他像是吐出个“恨”的首音,又很快咽回去,道,“就,不要还我了。”

    陈西又就揣着赵晚的十成爱意晃荡。

    偶尔再梦见另一个自己,不闻人声,不见人形,只看见大片的血。

    门缝、地上或花丛。

    她最喜欢花丛场景,坐在满生棘刺的灌木中,大朵大捧的花团团盛开,近在眼前,那花香也像血。

    倾下花心,喝一口温热的血,能听见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醉得不知天地何物,冒着醉死爱中的泡泡:“爱你,只爱你……”

    舌尖没有血味,血液的味道薄淡,滑润地流下喉管。

    像故事里划一根火柴看一眼外婆的小女孩,陈西又喝一口血,听一耳朵自己的留言。

    “我的味道讨你厌吗?”

    “你有没有一点一点一点点喜欢我?”

    “你必须整个地依赖我。”

    “事情办得怎么样?我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

    “快被压死了,是不是已经被压死了?”

    到最后一点血。

    她听见那声音哭笑着说:“不怪你……别在意。”

    如此挨到二一三戏份杀青的神女像前,陈西又才谨慎地释放一点另个自己,也是不敢过量地少量多次。

    藉由那可破万难的爱意摆脱说书的控制后,她紧急刹车,小心锁好两道神识的边界。

    再后便是方才,她将两道神识合在一起。

    有尖锐痛感。

    超越阈限的狂热在她骨缝里尖叫,几乎撑裂她的身体。

    某个短暂的瞬间,她忽然理解赵晚。

    赵晚的厌憎和绝望,赵晚的自厌和自弃。

    躯壳中滚沸的东西不属于自己,却强烈过自己的一切。

    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在胸中燃烧,躯壳的内容物在酷烈的爆燃中飞快燃尽,火苗将皮囊烤干,空留一具焦曲的壳。

    爱足够强烈和盲目,就衬得思考像一阵无意义的痉挛。

    理解或驾驭它都不可能。

    世界无穷尽地缩小,缩得只剩四腿着地、匍匐着放弃思考一条路。

    陈西又呼出一口气,缓慢拉扯理智:“我是陈西又,我要出去。”

    说书的笑:【你如何出得去,你却有什么锚点?】

    阙碧站到最后一块全乎的地板上,深深凝望她,脸上写着“被算计了”四个字。

    陈西又走向她,示意她下来。

    阙碧俯视她。

    陈西又脚下漩涡愈来愈大。

    数不清的人体残块在其中打旋,她作为唯二完整人之一,站立着望她,像漩涡中心。

    阙碧抿唇,跳进陈西又怀里,双腿盘住她的腰。

    陈西又托好她,低声:“我说的话还算数。”

    阙碧:“哪句?”

    陈西又:“剖出我的脑带出去。”

    阙碧一愣,与她确认:“现在?”

    “再等等啊,”陈西又笑,她的眼中爱意流转,情热如猛毒,“万一有转机呢?”

    “你切分神识是为了压主角情爱?”

    “后来是的,一开始是为了压病。”

    “有其他主意么?”阙碧开始摸陈西又颅骨形状,像在找一道趁手的缝。

    “我没有,只是,”陈西又垂下头,方便医修动作,乖巧至极,“易心宿先前说他有办法,且等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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