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碧摸索陈西又脑袋,不吭声。

    这处与邱老庄紧密相连的说书秘境历时颇久,今日以前,逃出的活口只她一个。

    她不觉得有什么办法。

    只是——

    阙碧低头看陈西又,她正带着她往漩涡中心走,脚尖在血肉组成的涡流中翻拣着,像是找人。

    阙碧问道:“找谁?”

    陈西又:“赵了之。”

    说书的听见两修士的当面密谋,老实了一会儿,这下又露头:【碎得太厉害,浮不上来,给压在最底下了。】

    “赵了之出得去吗?”

    【你以为呢,从前那么多回不出去,是她不想吗?】

    陈西又停下步子。

    阙碧沉默着圈紧陈西又脖子,保证陈西又若要甩开她,她能拔下她的头一起。

    陈西又抱稳阙碧,一时进退维谷。

    正在这时,天地骤亮,抬头望去,天穹正中指甲盖大的残月放出异样光芒。

    月亮自边角融化,流下明澈的月光,如水泄下。

    陈西又仰起头。

    这不是她第一回看见月亮出现异状。

    上一回,月亮变作牙齿的雨。

    这一回,月亮流下月白色的光,待那光垂落到她跟前,她认出它的正身——头发,如同散发着月光的头发。

    那光逼到眼前,柔而散淡的光芒,像一片掉进眼睛的羽毛。

    说书的:【这什么?】

    “和地上的人一样的东西。”陈西又牵起这缕头发,拽了拽,可以说牢固,她抬头,预估高度和体力分配。

    说书的悬在带血的骨头、带肉的皮,带外膜的内脏上,颇磊落地问:【哪有人?】

    陈西又拽住那头发往上爬:“你管漩涡里这些叫什么?”

    【怪物?】说书的随口一说,复拣起点尊重,【要么碎尸?】最后掉一回书袋,【在要么,残羹冷炙?】

    “一样的,你怎么称呼地上的,就该怎么称呼天上的。”

    说书的奇道:【你如何知道?开了天眼了?怎么忽然就摇身一变什么都知道了,你身上挂着的这位二进宫了,也不见得知道这场面。】

    “我听到他们的声音。”

    【便是你能听到,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要怎么告诉你?】说书的想起从前秘境里稍纵即逝的活人,并不以为他们死后就能留下警世名言,【到死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又给你留了多少好东西?】

    它语气间对埋骨秘境的人并无尊重。

    阙碧正想自己往上爬,被陈西又叫住了:“不出意外,这头发和那漩涡通向同一个地方,都是出口。”

    阙碧一顿,离头发远些,仍旧紧抱陈西又脖子:“也你听到的?”

    “阙道友对星阵有了解么?通过对星线的调拨完成阵法布置,可在地区范围内引动异象,”陈西又惯在引入话题前放置铺垫,充当言及正事前的寒暄,“那漩涡因星线排布变动而出,这月亮变成这样,也是星线变动的缘故。”

    阙碧:“同源?”

    陈西又:“不同源,漩涡是秘境自有的,月亮是易心宿易道友,亦即我方才送出那人布下的出口。”

    说书的:【呃……说的甚么意思?】

    陈西又:“说书之外,你也多读会儿书如何?”

    说书的愤愤:【是我要当文盲的?】

    阙碧:“是有人拿刀逼你在这为虎作伥的?”

    说书的不再吱声。

    陈西又攀着那头发往月亮去,手中发丝柔韧,锲而不舍地发出低低的哭声。

    说一些只对生者有意义的胡话。

    她凝神细听,在一瞬灵光中意识到,自己在寻找赵晚的声音。

    在这个犹如乱葬岗的声海中,寻找独属于某个人的呓语。

    陈西又:“这秘境经过二手改造。”

    阙碧抬头,陈西又只是往上爬,没有低头,没有抬头,发丝弥散的光拢住她的脸,像母亲爱怜的手。

    陈西又:“秘境原先的主人,应是那个在木石雕塑上技艺通天的木呆子,或称石疯子。”

    阙碧没憋住:“我不带遗言,我必是要带你出去的。”

    陈西又笑:“并非遗言,空口无凭的东西,劳阙道友听听罢了。”

    阙碧漠然盯视陈西又眼睛。

    陈西又表现得像个把冻僵的蛇揣在怀里的农夫,扔出善心便不管了,她是不管这之后会有什么报答的:“木呆子凭技艺入道,死后留下的秘境是这样的——天地万物无不可雕刻,无不可分装陈列。”

    “正因如此,误入邱老庄秘境的凡人无一逃出,因为人也能被雕刻,来都来了,不如一起并入这旷世杰作中。”

    “也因此,秘境的山城赵府穷奇山三大场景里,人不像人,草木石头,建筑街道却生动灵巧。”

    “在木呆子的秘境里,人是草木深山、奇巧建筑的妆点。”

    “优先保住园子漂亮、屋子宏伟、草木繁茂,最次才是人,也不要那些吵嚷的、一代生一代的人,要乖的,在秘境里老实巴交地走来走去,也不用多活泛,最好和假人似的,能侍候这些屋子园子和山就是。”

    说书的笑嘻嘻:【我倒不知这些?】

    “你当然不知,你是这秘境第二位主人带来的。”

    阙碧的喉咙收紧了。

    陈西又听见故去之人的叹息,混在无望的啜泣里,像顿号:“不超过百年,另有一人入此邱老庄秘境,许是修为惊人,许是同木呆子志趣相投,此人全须全尾退出秘境,并为秘境设立了新规矩。”

    “他留下了你,说书的。”

    【啊,我该尊称他句再世父母?】

    “你敬可自便。”

    【继续,】说书的听得起劲,热闹听得正开心,并不想她停,【继续,故事只讲一半要被哄下台扔出茶楼的,快讲快讲。】

    “那人有谋算,亦有能力,用你和你的故事,加速了秘境吃人的速度。”

    【没来由地胡扯,和你没仇!】说书的立即高声,【嘴上下一碰就攀咬人清白——】

    “没说你不好。”

    【您继续,小的在听。】说书的翻脸如翻书。

    “赵府的屋子,有些地方风格老派,有些地方就属新式,但最古怪的,是那祠堂后的庙——怎么会跟着我的图建?若没人来演素衣仙子,它便一直空着么?”

    【你以为呢?】说书的像个锦衣夜行太久的寂寞者,等待一人将光映到它身上,好让它昂起头来,骄傲抖开一身积攒一生的荣光。

    “那这便不是我画的。”

    【那谁画的?】说书的笑吟吟。

    阙碧毛骨悚然,像在半夜醒来,发现爱人持刀立在床头,不知看了多久,在某种不明的恶意下竖起浑身尖刺。

    陈西又分出一只手拍拍她后背。

    “也只有木呆子了,他将图纸刻进我脑子,花了多久?”

    【没多久,】说书的噙着笑,那笑意像压在尸体舌头上的玉,【刻完就让把你塞故事里做素衣仙子了。】

    “他刻到尽兴了吗?”

    【没得很,料太少,时间也短,舍不得用木头和石头,永远都是人、人、人,靠不住的人,吵得很的人,怎么刻都不如愿。】

    “这样。”

    【哪样?】

    陈西又爬到月亮处,摸着近在咫尺的月亮,发现那是一块柔腻而有凹感的好皮,似乎能坐。

    调转姿势,坐进月亮,阙碧坐在她腿上,勉强达成平衡。

    往下看,城市融化成一座红黄肉山,跟着漩涡轻轻晃漾。

    “木呆子既是为了凑材料才造出这秘境,第二任主人从他这换了什么走?生路?”

    【他偶尔将人截走,将一些疯魔了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但留了点渣子的人走,】说书的意有所指,【就从那个漩涡走。】

    “剩下的,疯魔了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渣子都没留的人呢?”

    【做石头,做木头,做土地,做墙,做猫,做狗,做老鼠,扮成人,】说书的一一例举,【做你下面的那些东西。】

    “人是材料?”

    【起码在这,从来如此。】

    陈西又笑一声,透着嘲讽:“我呢?”

    【可怜的,你也一点渣都不剩了。】说书的声音和腔调都甜丝丝的,粘腻地粘在手上,蛛丝或浆糊。

    阙碧的手紧了紧,她攥住陈西又的手指。

    陈西又朝这冷淡的医修笑了下:“我的脑子是弥散在全身,我有用灵力分,但收效不算快,真要带走它的话,阙道友恐怕要再等等。”

    阙碧望住陈西又:“你不驳它?”

    陈西又:“实话怎么驳?”

    阙碧:“你不是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推得出来,讲这么一长串东西,难道还不如你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道友明白情况?”

    陈西又:“在这秘境里,逃不逃得出去不是这样算的。”

    身体在某种巨量而酷烈的力道下内绞,秘境称之为爱。

    万千受难者的遗言遗志在半空飘荡,灌入她的耳朵。

    她确实需要那份爱做粘合剂,否则她绝无可能维持形状。

    “什么都不知道,但记得自己想是怎么样并就想像那个样子,就可以出秘境。”她仿佛听见木呆子在她脑中凿动什么的声音,“因为有主意的木头不是好木头。”

    “什么都好像知道,但是什么都不确定,什么主意都拿不准的人,可以是好木头。”

    “多愁善感不是木头的缺点,”她真听见木呆子的声音了,就在她体内,欣慰的,和她的声音叠在一起,“反显得木头肌理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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