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材的下位、石材的顶替,不趁手的工具。
是的。
木呆子大抵就是这样看他们这些误入秘境的人的。
他舍不得拉那些好端端的木头石头入秘境,很舍得拉人进秘境。
【因为你是块难啃的骨头。】说书的探过来,地面的支离肉块凄声嚎叫,它亲亲热热地挨近了,哥俩好地凑上陈西又的肩。
“哪来的因为?”
【糊涂了都。】说书的飘到陈西又鼻子跟前,像是在她脸上蹭了蹭,亲昵示好后,飞快钻进她身体。
阙碧坐在陈西又腿上,那双腿里没有腿骨,纯然的软垫,她往下看一看,再看陈西又的脸:“多愁善感的好木头,还要等多久?”
陈西又望向空远的夜幕,世界在哀声载道里变了个样,星星却依旧是星星:“不到一炷香。”
阙碧从腰侧取出个布包,展开来,验过工具,喂陈西又一粒蓝汪汪的药,抱起双臂等。
等不过两回合,阙碧问:“说书的呢?”
陈西又:“大抵是去我的记忆里寻破绽了。”
阙碧:“能听着我们骂它吗?”
陈西又无声地笑:“阙道友请便。”
阙碧:“三流说书的,讲不入流故事。”
静置三息,不见说书的冒头。
陈西又笑出声来:“像是听不见。”
阙碧便拿住陈西又的手,摸陈西又一片死寂的脉,“你师兄给你另寻了一条路,你若能配合,副作用还能少些,”探到点灵力走向,往她体内添些灵力,“乔澜起将外头被掳进秘境的人聚起来了,那些人能继承原主记忆,意识又是秘境用边角料凑的,和秘境里的这些是一路东西,若你能追着那些声音出去,也能毫发无伤地逃出去。”
阙碧讲述时态度平平,陈西又更是几无反应。
她望着阙碧,将每个字都听进去,又像一句也没听懂,抬眼:“跟着秘境外的声音走?”
阙碧点头:“是。”
陈西又:“秘境外也有这声音?”
阙碧:“是。”
陈西又低头,地面象征出口的漩涡处,无数渴望归乡的红肉翻滚,很轻地说了句什么。
以阙碧耳力,竟是听不见:“什么?”
陈西又看回阙碧,没有重说一遍的意思,只道:“我这便试,怎么做?”
阙碧看向眼前剑宗修士。
无血色的脸,无血色的唇,如墨眼珠微弯,瞧着是含情脉脉,往下往里望,客套得近乎冷漠。
她想,到底是不一样的。
一样是迷失在他人的记忆和情感里,人不一样,发出来的症状也不一样。
阙碧将手按在陈西又胸口:“我要强化你的感官,两倍不够的话,可能五倍,再不够,十倍,我会加到你听见那头的声音。”
“有劳。”她这么说。
阙碧弯起眼睛,想起她们初见,剑修得知灵脉修补成功,不见多少欢喜,眼睛里的戒备快满出来,强对她笑,立时打听诊金。
打眼一看就是活蹦乱跳,省了她另想法子探她身子好坏。
“约莫会疼,”阙碧手试探着,找施法的最佳位置,手下躯壳质地均匀,像是打成泥重填的人肉香肠,施法要点与寻常人大为不同,“不,绝计会疼。”
“无事,多谢。”陈西又朝她笑,对自己的身体是漠不关心。
阙碧猜她对出秘境一事应也平平,表现出对出走秘境的积极性,也与什么过往喜恶无关,更像是出于某种惯性。
就像一物从高空跌落,停下需要额外的力气,顺从反倒省力。
那就依着惯性,继续坠落。
只是,她的惯性——
阙碧迎上陈西又的双眼,剑修体内脑浆逆流,血液静息。
月光环着她,绕着她。
如练白发铺在她身下,正散出一段皎皎月华。
阙碧直视她的眼睛,将她推进这秘境假月亮油润的真皮中。
剑修没有反抗。
发丝铺在月亮上,丝丝缕缕地铺陈开,好如夜色下随风晃荡的湖。
苍白月亮上蔓生的白发攀过来,绕上她的发丝,黑的白的头发,就这样当着阙碧的面打了结。
死在秘境里的人就有这么想抓她?
阙碧抵住陈西又身体正中心,术法光芒大炽。
强化的感官混沌一片。
陈西又在泥泞的意识中挣扎,没能从如潮感官出冒出头。
她尝试聆听。
所有声音都加倍嘈杂。
死者不为人知的心事、宁愿带进坟墓的亡语,在她体内晃来晃去。
有人压着她,骨头硌人,那双眼睛,那张脸,反出千百种颜色。
陈西又嗅到晚风、月光、人、衣服、耳环、尘土的气息,不分前中后调地扑进她的身体,仿佛一场一时兴起的谋杀。
有冰凉的东西沿着手腕、脖颈的伤口流出她身体,路过三百六十一条血管,她闻到血腥味,血的味道也是有层次的。
有人捧起她的脸,十根指头贴住她,那手指在颤抖,有隆隆春雷透过那手指来找她。
那声音说:“别死了。”
有血从月亮上滴下来。
头发被打湿的声音。
陈西又动了动舌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当胸中了一箭又一箭:“你关心我吗?”
阙碧不明所以:“什么?”
“不要关心我,”她有点想笑,可这场面委实不适合笑,她是觉得万事都不真切,阙道友可还很认真,“我不知道怎样是对的,怎样不会教人难过。”
阙碧捞起剑修被血沾湿的头发:“没人会难过,去听,外面有人找你。”
陈西又闭上眼——眼皮竟也有这么多颜色。
眼下没空管它了。
先听秘境外的声音。
除了这些格外近的,更远些的声音。
她听到了。
在千万哀叫里,微弱的喘息和笑声,像在万人集会里寻找跑丢的孩童。
她踮起双脚,伸长脖子自人头上方寻找。
她伏低身子,透过那些林立的腿向外看。
她看见一道曲折的缝隙,闪着万种光芒。
伸出手丈量,三指宽,她定要舍弃些东西才能穿越它。
陈西又盯着那道缝隙,缝隙正在众人脚下,只是大多人习惯仰望,偶尔低头,也不觉这缝隙有何稀奇。
陈西又贴下头听,缝隙那头果然也有人声,极遥远,捉到它需要好耳朵,也需要恰宜的一阵好风。
阙碧要她听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个。
她抓住那条缝,用力沿着边缘掰,血沿着手腕细细流下,在缝隙中淅淅沥沥降一场雨。
她将头发往身后拨,想了一想,开始硬挤。
这个动作正戳了秘境喜欢。
那缝隙伸出像手一样的东西,握住她的手,两手交握。
陈西又愣住,她的发丝垂在脸畔,于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炽烈的光照着她,她的皮肤净瓷般透光。
那是一只小狗的爪子。
“汪呜汪汪。”它这么叫。
狗爪在她手心拍来拍去,将她往缝隙外推。
陈西又听见它想家,怕冬天,喜欢它睡觉的狗窝。
她将胳膊伸进缝隙,伤口绽裂,她抬高手,感到狗尾巴打在她胳膊弯上,垂下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那狗便走开了。
她着手把头往缝隙挤。
粘稠的挤压声中,一条猫呼噜噜叫着,舔她指尖的血。
她知道这猫死在春天,死于柳树梢泛青的第二天,不喜欢当人,被秘境塞去做一个两脚着地的小丫鬟,笨手笨脚,不慎点了床铺。
小猫不会说话。
它用脑袋拱着她,向外拱。
她好容易将头挤过缝隙,血沾得满脸都是,将猫从胳膊上摘下来,擦干手指上湿的血,摸摸小猫的背。
猫拿责备的目光望她,忧伤地离开了。
陈西又继续往下钻,胸膛挤过缝隙,发出好似泡水爆竹的闷响。
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老妪的手。
皱纹堆叠但光滑的脸上,老人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老了,很老了。”
“我就当一块石头,坐在山上,淋雨,晒太阳,看雪。”
“你不也是石头?应和我一起坐在山上,淋雨,见太阳。”
“回去吧,回头,这不是你的路。”
陈西又扣住老妪的手,拼死爬过这条缝,卡到腰。
老妪推她脑袋,力道不轻,也到不了重。
她泣下泪来:“你走了,我们去哪找你呢?”
陈西又张开嘴,声音碎在肺里,她只得笑。
老妪抹着眼泪,泪水抹进皱纹里,她拄着拐,慢慢走开。
陈西又用力将下半身往外拔。
缝隙边缘被血染透了,有润滑也无用,照旧血肉模糊,步步艰难。
还好她没骨头。
陈西又如此想着,不怎么顾惜自己地,将一只腿硬拽进来,踩着缝隙借力,要拔另一只。
恼人的头发垂下来,遮挡她视野。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头发掠去耳后,也未走开,捧着她的头发,站在原地等——赵晚。
陈西又望他一眼,眼神带好奇。
赵晚笑:“我不劝你,劝不动,白费工。”
她亦弯起嘴角,红彤彤一张脸,被血浸得只眼睛亮,将手递给他。
赵晚接住那湿红的手,指尖微动,搓开一小点血痂。
“疼吗?”
陈西又摇头,头发跟着动作晃,扫过他手心,教人想起片兴高采烈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