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瑾又一次被早晨的太阳晒醒。
他带着些许起床气从床上爬起,睁开眼,身边却无其他人,就好像,昨晚发生的事是一个真实的错觉,或许沈漠根本没回来过。
“阿瑾,你醒了。”
桌边坐着沈漠,今日他穿了一身红底墨纹劲装,衬得他的脸更为冷白,眉眼更深,是让人忍不住多看的俊颜。
凌瑾点点头,脚搭下来,弯腰向床头,伸手去拿放在旁边的衣服。
沈漠的目光不自觉被引了过去,看到白色亵衣裤间露出一道窄腰,腰际劲瘦,线条分明,应当很好持握。他忍不住如此想。
他见过诏狱中太多犯人的尸体,逐渐练成了看一眼便知对方尺寸的能力,总是下意识去衡量。转念一想,他这般打量陛下,有将陛下与死刑犯类比之嫌,忽然觉有些冒犯。
便低下头,却看到裤管下的雪白双足,让他回忆起昨日握在手中的感觉,心中陡然跳了两下。
取到了外衫,凌瑾刚要穿在身上,便听沈漠阻止道,“等等。”
沈漠递过来一个包裹,打开四角,原来是一套银白色的绸缎亵衣。
他们果然是那样的关系吗?凌瑾想,都送他亵衣了!
“你身上这套还是太粗劣,昨日拿回来晚了,便想着今日给你。”沈漠道。
“唔,好。”凌瑾该说什么好?
料子自然是细滑柔软的,穿在身上也必然是沁凉舒适,凌瑾正要换上。
看着直愣愣仍坐在那边的人,凌瑾道:“你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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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庄位于护城河下游三十余里处,与离京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离京的繁华没能给这个地方带来丝毫润泽,它依然是个半封闭的城镇。
这就使得街道上出现什么商队或者外来人,都分外明显。
这一日,村东头的主路上浩浩荡荡出现了个四五十人的队伍,在村里引发了一小撮的轰动。
消息先是由街边闲逛的懒汉传出去的。
这样的懒汉也是东厂的线人“包打听”之一,每个月只要达到搜集信息的指标,便能拿到可观的赏银,结果这类人反而比踏踏实实种地的村民赚得还要多,他们还偏爱炫耀,自然惹得人眼红,这就使得村中游手好闲的人愈来愈多了起来。
消息一径走了出去,便吸引更多好事的村民来围观。
“啧啧,这是哪个员外家要装修啊,雇来了这么多人。”
“看看人家这行头,一看就是专业的。”
“可不是嘛,有钱就是好。”
“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羡慕自己也赚银子去啊,在这蛐蛐什么。”身穿便衣的李必将人群驱散。在人群中也有专职舆情监测的锦衣卫线人,或者像他这般的便衣锦衣卫。
今日指挥使找来的装修队伍就要到了,他先打个前站,竟发现这样的小地方还有这么多好事者。
他看着街对面贼眉鼠眼向他看来的混混,李必伸手指向对方,“瞅什么,再瞅打你啊!”
精壮的李必显然很有威慑力,那混混急忙回过头,抄着袖走了。
看看东厂把民间搞成了什么鬼样子。李必摇了摇头,隐蔽起来。
队伍前头一个年轻人手中持着地图在前头引着路,他脑袋从地图中抬起来,看了看岔路口,带着队伍往左边走去。
“师父,转过弯再走一里路就到了。”
严镇点点头,擦了擦头上的汗,他们从工部出发,虽然出来的时候还清凉,但架不住这时候太阳高悬,正是日光最明媚的时候,他和手下的工匠们都出了不少汗。
但仍担心到迟了惹得那位大人不快。
不过虽然听说锦衣卫指挥使是个狠角色,但两三番接触下来,感觉对方也是彬彬有礼的。
他们本是朝堂工部精心培养的工匠,接私活本来就是不被允许的,但对方态度恳切,给出的酬劳又丰厚,他这才接下了请托。
但更多还是担心对方变脸,从腰间抽出绣春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那样可就不美了。不过事后还是取得了工部的批文,批文的内容则是给沈指挥营建私宅。
看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果然深得陛下宠爱,如此明目张胆的以公谋私都行得通。
“走吧,干完这份工,在临安行宫开工前,大伙还能休息段时间。”
张寻闷闷地说,“师父,工部还真打算接下这活啊,东厂又没拿到陛下的手谕,咱们不能任他们说风就是雨啊。”
严镇皱眉小声提醒道,“慎言。我们只是干活的,干不干还不是听上头的意思。安安分分干你的事。”
“好的师父。”张寻闭口不言了。
一抬头,一道只剩下歪斜门框的老旧院门出现在眼前,虽然是夏天,仍能感觉到一阵冷风吹过,荒凉得很。
“呵!难怪让咱们来这么多人哩,是个大工程啊。”
“无妨无妨,不过是民宅而已,咱们两三天肯定搞得定。”
人群里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讨论,严镇咳了一声,工匠们安静下来。
走入破落院中,一冷峻男子正抱臂倚靠在门边,身后的木屋虽然整体结构完整而坚.挺,但窗框需要换,门板需要加固,还有墙角、地面……
这就是沈指挥的私宅?这种宅院,就算是他,但凡有点银子,看都不看一眼。
那既然沈指挥让他们翻修,大抵是因为情怀吧。
客套地打声招呼,“还劳驾指挥使亲自迎接。”
沈漠僵硬地点了点头,看了看眼前的四五十号人,说道:“且慢。”
走向门边,正犹豫要不要抬手敲门。陛下会不会觉得打扰,也不知他换完衣服没有,装修队伍到了,总要同他说一声。
门从里面被打开,凌瑾看向院中,没觉得吃惊,毕竟昨日沈漠已经同他说过了。
站在门口不远的严镇与张寻师徒二人见到凌瑾俱是愣了愣,心中大有豁然开朗之意,一路走来心头笼罩的迷雾一下子散开了,不怪这位沈指挥一副不愿宣之于口的模样,原来是在搞这等金屋藏娇之事。
那一切不就说得通了,这地方破是破了些,但安静得很,沈指挥的故交亲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此处。
张寻看着沈指挥的飒爽英姿,心里暗自揣度,像沈指挥这样的人,恐怕这样的院子不只这一处,这样的美人也不只这一个,若是每处都让他们去翻修,他们岂不是要赚翻了。
心里正想着美事,却听门边的美貌郎君说道,“我还没用早饭。”
是对着旁边的沈指挥说的。
沈漠走上前,对严镇道,“你们先清理下院子,离房间远些,安静些。”
说罢,转身带着凌瑾进入屋内。
看着一脸神情变了几变的张寻,严镇太了解这小子的心思了,他敲了下徒弟的后脑勺,警告道,“好好干活,多余的别看别想。”
张寻摸摸后脑勺,心里品着师父的告诫,突然觉得干他们这份工也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触碰到了贵人的秘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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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夏雨过后,连着三个大晴日。
赵六嫂捧着一盆子待洗的衣物,又来到了河边,因为雨水涨起来的溪流又渐渐矮了下去,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出门前,她丈夫赵老六叮嘱,要她回去时顺便拐去赵老三家看看他,这几日没见到他到自己家蹭饭,心里多少觉得奇怪,毕竟是他三哥,上次见他伤得还挺严重,让赵六嫂正好帮忙换换药之类的。
赵六嫂用衣杵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衣服,心里想着这些事。
她是不喜欢赵老三的,奈何他这样的混混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容得下他,也只有老六这个老实的,人在赵庄种着地,家里多少有些进项,就不能不管这个亲戚。
要是有机会能一刀两断就好了。
不像小瑾,虽然不是亲人,但却讨人喜欢多了。
河边如今就赵六嫂一个人,无人闲聊,手上动作又没停,自然洗得快些,没多时就洗好了一盆,正要起身走,发现眼前不远处的溪水中间悬停着黑白的浮物。
她心里咯噔一声,暗抱怨道,怎么这样的事总被自己遇到呢。
想抱起洗衣盆转身离开,但是心下终于不忍,想着万一那是个人,还能救回来呢?
她回身看了看,找到一个扁担杆,也不知是谁弃在那里的,但长度似乎够了。
赵六嫂将扁担伸向溪水中间,试图将那浮物拨至河边,但扁担头一触到那浮物,现在赵六嫂能确定那是个人了,那人浮动了两下,整个肿胀的人脸透出一股她不愿意承认的熟悉。
紧接着,这人身周渗出一圈暗红色的汁液,将溪水染红。可扁担头分明不带尖,不带钩的!
赵六嫂一头汗的将这浸透了水的人拨了好几拨,只堪堪将此人的脸看了个全,他几乎仍浮在原地不曾靠近。
看清人脸后,她吓得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嘴角哆嗦了两下,大声喊道,“来人啊,死人啦,快来人啊!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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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瑾站在整洁的厅堂内,短短三天,他见识到了什么是精湛的工匠从不抱怨环境。
如今他这个简陋宅居已经全都变了个样,不仅院落的大门换了一套新的,坚固堂皇,屋内也作了分区,卧室与厅堂分开,还有了单独的沐浴区。
可以说是非常让人满意。
不知为何,凌瑾脱口而出,“沈兄,你打算把我养在这里一辈子?”
沈漠正盯着花瓶架,想着让李必弄个古董花瓶来,代替这个简陋的白瓷瓶,听到凌瑾如此问,便回答道,“阿瑾,你莫非是把自己当成了外室不成?”
被无情戳穿,凌瑾道,“这架势不难让人如此怀疑。”
沈漠笑了笑,“把养这个字换成供奉更好一些。”
凌瑾想了想道,“看来我们的关系是一种不太正常的关系。”感觉对方根本没把自己当人。
沈漠不语,忽然觉得陛下的想象力还是太丰富了些,只是现在让陛下知晓自己身份,还是牵扯过多。
总归还是让陛下先恢复记忆再说。
沈漠不想说,凌瑾也不再问,既然自己现在没有记忆,还不是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什么也不说,反而是好事。
正沉默着,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