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瑾侧头看了沈漠一眼。
沈漠:“阿瑾先回屋内。”
凌瑾摇摇头,“无妨,我看看是谁。”
沈漠道,“似乎来者不善。”
凌瑾:“怕什么,去开门。”
厚重的漆木门打开,门口站着的是个垂头丧脑,但目光中带有怒意的男子,沈漠上下扫了眼对方,他心中已知对方是谁,只是不打算先开口。
“凌瑾在吗?”
赵老六抬头往院内张望着,没想到这座老屋被打理得如此精心,已经一整个变了样子,不过他现在无心顾及这些,他心里焦急,要立刻见到凌瑾,当面问他一些事情。
沈漠:“有何贵干?”
赵老六看着眼前站着的年轻男子,很有些气势和威压,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衙门的捕头或者带兵的将军,他没见过什么高官权贵,想象仅止于此。
心中自然有些畏惧,但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现在再害怕也不能退缩。
于是冷笑一声道:“莫非是他杀了人,已经逃跑了!”
声音有些大,院内站着的凌瑾正好听得见,朗声道:“沈兄,让人进来。”
沈漠后退两步,眼神冷得像能淬出冰碴子来,嘴唇似笑非笑盯得赵老六心里头颤抖,他走进门,看凌瑾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便仗着胆子大声道:“赵老三死了,是不是你杀的。”
把他三哥打捞起来的婆娘看到那死状被吓得病在了床上,他被人叫去收尸的时候,看到第一眼就呕吐了出来——
赵老三整个人如破棉花套子一般鼓胀着,脑子上还挂着之前绑着的绷带,像送死人的幡子布上的白条子,在惨白的脖子上耷拉着。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口子,白肉外翻,稀释了的血水脓液不断流出,吸引着黑的绿的蝇子前来吸食,臭味盈天。
一种虐杀的意味铺面而来,赵老六第一反应就是赵老三这回是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人物,被报复了。
但他从小到大长在赵庄,这十里八村的大小事不说完全知晓,但也知道,没有谁有这个能耐能把人弄到这种程度。赵老六在屋檐下抽了半宿烟袋,觉得最有嫌疑的就是那个外来人。
若说赵老三惹到什么惹不起的人,也只能是这个叫凌瑾,冒称是他婆娘表弟的小白脸,更何况他还有个能打架的相好的。
而赵老六如此质问,只换来凌瑾一个惊愕的反问,“赵老三死了?”
凌瑾内心忽然觉得舒爽。暗夜,恶心的嘴脸,人死,嘴脸破碎。多好的结局。
嘴角甚至压不住微笑,“捉贼拿赃,怎么就是我杀的?我和他无冤无仇的。”
赵老六哽住,看眼前人这般淡定,忽然让他心里生出寒意,被揭穿的凶手该是这个样子吗?他心里不确定,质问的声音小了些,“怎么就无冤无仇?之前他还不是欺……欺负你了吗?”
“表姐已经来道过歉了,事情过去了。”
凌瑾说完不再搭理这人,转身不欲纠缠,赵老六似乎还有话说,被沈漠冷笑一声打断。
“你这人好没道理,空口白牙就上门给人罪名,我可以告你诽谤。”
赵老六盯着眼前人的表情,阴冷暗郁,好似地狱来的魔鬼,转眼间就能把他吃了似的,这栋小院远离其他人家,自己若在此地遇害,那真就是求告无门了。
声音便软了几分,“那…那就官府见。”
沈漠“哦?”了一声,似乎很不在意。
但赵老六多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他后退了几步,讷讷重复了一句“官府见”,转身像逃跑似的离开了。
沈漠转身走入屋内,见凌瑾淡定地饮着茶,还是问道:“阿瑾没害怕吧。”
凌瑾眉眼一弯,挑唇微笑:“有沈兄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沈漠坐下,看着眼前的凌瑾,眉若青黛,眼若晨星,鼻梁高傲地挺翘着,嘴唇薄而清透,一副有情似又无情的模样。
陛下总是拿那有情的眼,开口施加简洁干脆的旨令,让人看不出情绪。
此时换了个身份,反而多了几分情趣。
“那东西是你杀的吗?”凌瑾回望看向他的沈漠,丝毫不掩藏对赵老三那蠢物的厌恶。
沈漠点点头,声音却柔了下来,“我不会让你沾上一点麻烦。”
他难得一次意气用事的杀人,亲自动手,泄愤一般,他知道千百种毁尸灭迹的法子,这次却认尸体顺流而下,内心是隐隐想让那些蝼蚁亲眼见到敢惹陛下的下场。
他那么敬护的陛下,想靠近一步都要犹豫,趁着暗夜才敢上去搂一搂的陛下,怎么能容忍被这些腌臜物欺辱。
却听凌瑾笑道:“多谢沈兄。”
若是陛下则会说,“沈卿,做得不错。”
沈漠第一次从陛下口中听到“谢”字,于是心中漏跳一拍,生怕漏听任何重要的字眼,而接下来的心跳每一下都重如擂鼓,直到心绪终于平息。
他站起身,僵硬道了句,“总之阿瑾莫怕,我能摆平。”
凌瑾点点头,“我相信。”
沈漠指了指门外,“我去挑水。”
可现在哪用得上挑水?看着这高挑背影,凌瑾想,莫非这人是害羞了?
现在他至少知道了两件事——沈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包括但不限于杀人,所以自己在沈漠心中一定很重要;沈漠不仅不畏惧杀人,似乎还很享受,而且并不担心缠上官司,他应该有自己的门道去摆平。
所以,沈漠到底是做什么的?而自己又到底是谁?
眼前又浮现一片红色的衣角,飞鱼图案泛着耀眼夺目的光。
又是剧烈的头疼,凌瑾不得不收回了思绪。
·
这几日,沈漠一直留在此处与凌瑾同宿。
床榻下边专门做了个可以抽伸的小榻,夜晚,沈漠便在榻下入眠,未再出现与凌瑾同榻的时候,反是因为有这人守着,凌瑾难得睡了几日好觉。
因着床榻挪了位置,远离了窗子,凌瑾的早觉也睡得稳了。
但赵老六来过的次日,一大早,凌瑾还是被一阵胡乱拍门的声音吵醒。
他烦恼地坐起,发现沈漠正赤着半边肩膀站在地上,轻汗覆盖着皮肤,颈部微红,手中持着根充作剑的木棍,似乎是刚晨练归来。
感觉到了身后打量的目光,沈漠回过身,凌瑾便看到山峦般起伏的胸肌,一层薄汗像夏雨淋洗过的残迹,透出一股沉钝却清新的矛盾感,他喉头轻轻动了下,眼看着沈漠将衣服拉起,目光下意识流连来回,少顷才悻悻收了。
“我出去看下。”沈漠看了看手中的木棍,抬步走去,总觉得不如剑趁手。
屋外,始作俑者似乎不满足于只拍击这新鲜粉刷的院门,渐渐开始出现撞击的声音,凌瑾直忧心这大门的命运,这大门很快就要掉色,被破坏,变得丑陋不堪,倒时候就又要换门。
虽然是沈漠花钱,但总要替他心疼一下。
最近麻烦的人怎么这么多。
凌瑾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跟进了院子里,正看见沈漠将手中的棍子横过来,狠劲往院子里掷去,打在那群硬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身上。
好的,果然又要换门了,凌瑾看着被强破开的大门,门边已经飞了,露出木茬子,刺眼,丑陋,看得凌瑾直摇头。
打头的人被那木棍子弄出的动静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然后还是哆哆嗦嗦地看了两眼沈漠那张修罗面,指过去说道,“县老爷,一定就是这两个人,把赵三哥害了。”
沈漠的目光扫过去一眼,像看一粒尘泥一般看着说话那人,想起来,这就是当时和赵老三一起围住他和陛下的那群人。
那时他找到陛下心情不错,不想造过多杀孽,便放过了这些喽啰,没想到这人这么不长眼,竟然再度找来。
“怎么了?”
凌瑾的手轻轻搭上沈漠的手腕,他的理智被唤回。
“又是一堆麻烦,”沈漠道,“不过,是可以解决的麻烦。”
凌瑾不语,他方才注意到,沈漠看向那混混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具尸体,他虽然不介意那边人的生死,但因此再脏一遍沈漠的手倒是大可不必。
他那双手,可以执令牌叱咤号令众人,可以执刀剑利落挥向敌人,却不必向这低劣恶心之人出手。
这是源自心底的不愿意,凌瑾一时不知如何对待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所有物也一定是干净圣洁,不容玷污的,所有物与主人一体。一种不可名状,无法言说的感觉。
“大胆,见到县令还不行礼。”僵凝的氛围下,师爷率先发话了。
“强闯民宅的县老爷尚不值得如此。”沈漠冷冷道,向前走了两步。
县令看着这人气势冷冽,眉锋如利剑,目光似刀俎,衣袍无风而摆,像是地狱走出来的煞神。
没想到,遇见的竟是个这般的刺头。
“县老爷,替我等做主啊,那日就是这人把赵三哥和我们兄弟揍了。当天晚上赵三哥可就不见了,一定是他,联合这个小白脸,把赵三哥给害了啊,老爷做主啊!”
县令正思索如何能压下眼前人的威风,便听那小混混开始哭嚎伸冤,于是正好可以借着这当口发难。
却听见一声嘶嚎,那小混混就地打上了滚,原来是沈漠踹上他的胸口,给了这人一记重踢。
“沈漠,轻点,别闹出人命。”
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止住了沈漠要踹上去的第二脚,只见他收回站正,负手后退一步,恢复了谦谦君子模样,“听阿瑾的。”
“沈漠——锦衣卫指挥使,出身不详,擅杀人。新皇亲信,人称玉面修罗。”
县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在东厂密档中读到的这段文字,整个人于是瑟缩了下。
一开口,气势已经矮下去几分,“好汉且慢,有话我们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