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借一步说话,”沈漠抬眼,瞟了一圈院内众人,“还请县老爷把你的人都带出去,我怕吓到我的……家人。”
凌瑾怔了一下,他有表现出来吓到的样子吗?
原来有一种惊吓,叫做沈漠觉得你惊吓。于是凌瑾很配合地目光闪躲,捂着心口,作出一副见不得这群凶恶官吏在自己院中逞凶斗狠的模样。
十分之柔弱,似风中柳,似云间月。
沈漠目光动了动,作出请的模样,县令犹豫了一下,摆摆手,衙役们便纷纷撤出,还不忘把倒在地上哀嚎的那小混混架起来带走。
走出门外,门口围观的村民们让开通道,让官老爷们通过,但还是不肯散去,总想看看还有什么热闹可以瞧,也不枉他们一路跟过来,县令手一背,厉声道:“看什么看,各回各家去。”
于是这帮村民乌泱一下散开,门口终于干净了。
县令立刻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对沈漠道:“不知好汉是哪条道上的,还请亮明身份,这样本官也好酌情处置。”
沈漠看了这县令两眼,确认身后的门关紧了,无声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放到县令眼前。
县令一看那牌子形制,立刻认出来是锦衣卫专属腰牌,再看上面的字,立刻“哎哟”一声,拱手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指挥使大人亲自到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沈漠冷冷道:“我知道你,和东厂的莫督主还有些亲故。”
县令本想糊弄糊弄眼前这人,没想到对方倒先把他摸了个底掉,便不得不承认,“干爷爷有教诲,沈大人来此地,必当奉之为上宾,如今见到本尊了,是吾之幸,吾之幸。”
“莫废话,这地界是陛下的皇城脚下,本指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不必谁招待。”
这话让县令曾明亮冒出一身冷汗,这分明是在敲打他,沈漠这是在告诉他,东厂那边的规矩约束不了锦衣卫,而县令是陛下的官员,不是东厂的,要摆明自己的位置。
曾明亮讪笑两声,暗中的消息早都传到他这里,陛下已失踪,那沈漠出现在这里,就只能是因为陛下的缘故,难道是陛下有消息了吗?
不过看来这位指挥使也并非全心全意扑在陛下身上,公干途中竟然还有心思包养小白脸,美其名曰“家人”,还不知道是从哪里绑来的那等美色,口味还挺不错的……
沈漠一搭眼,便知这县令心思不正,警告过后,谈及正事,“我问你,这赵老三的案子,可是他的亲人前来求告?”
曾明亮忙道:“倒是不曾,是赵老三平时厮混的朋友来告的。”
沈漠冷哼一声,“非亲非故,狐朋狗友,怎能算是亲故?县令老爷办案也太草率。”
曾明亮擦擦汗,虽然干爹和沈漠不对付,但在他这小地界,锦衣卫要是想闹也能闹个底朝天,毕竟他们有这个权力,想拿谁便拿谁,哪怕是皇亲,哪怕是高官,所以眼下,他最好是先安抚下去,把情况报上去再说。
“可人毕竟是死了,总得给死者一个交代啊。”
沈漠道:“就算人真是我杀的,杀了就杀了,交代什么?”
曾明亮又冒出了一层冷汗,这才想起来沈漠可是个煞神,是活阎王,忙道“是是是”。
他嘴上应着,心里头却在想着借口怎么把外头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安抚下去,正要与沈漠告辞,便见前面一个黑点逐渐变大出现在眼前,原来是有人找来。
刚要喝退对方,沈漠道,“让他过来。”
原来是赵老六,只见他直接跪倒在地,却是不卑不亢道,“县老爷,赵老三人已经入土为安,草民并未告官,请大人明鉴。”
沈漠在旁一挑眉,“看来你可以撤案了,对了,派人把大门修好。”
“遵命……”
曾明亮本来气极,这下自己完全是白折腾一趟,但一转念,不正好让他省了好些借口,便安抚了下赵老六,承诺回去就把案子撤了,赵老六却固执,非要跟他去府衙。
于是县令便又带着众人风风火火离去,归途中将师爷召到跟前,附耳吩咐道,“回去打断那混混的腿,再割了他的舌头。”
凌瑾的小院重又安静下来。
“事情摆平了?”凌瑾放下手中的棋子,他想起自己从前似乎会下棋,便央沈漠弄一套棋来,棋子圆润趁手,他无聊时便时常摆弄。
沈漠点点头,“摆平了。”
凌瑾一手支颐,笑问:“我很好奇,沈兄是怎么做到的?”
看着眼前人的眉眼,耳边再度响起陛下唤他的名字,此时,沈漠很想再听一遍。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便告诉你。”
“唔?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沈漠道:“这是第二个问题,有另外的条件。”
凌瑾“嗤”地一声笑出来,好吧——
“沈漠。”平静而温柔的语气。
即便沈漠更想听陛下于焦急时,下意识唤他,急促而坚定地,叫他的名字。
不过这样也很好,听起来似乎在心头搔痒,或许以后还会有更多种“沈漠”等着他发现,沈漠如此想。
轻轻叹了一口气,沈漠道,“花了我好些银子。”
凌瑾:“一条人命原来用银子就能摆平。”
沈漠:“阿瑾在怪我?”
“不,我只是在想,若有一天我死了,是不是也会面对这样的结局,”凌瑾垂下眼,神情显得十分落寞,“毕竟我无亲无故的,还失去了记忆。”
沈漠心头一缩,没有意识到短短几天内,自己的心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冷硬如磐石,外面的壳子早在不知不觉间被陛下这个名叫“凌瑾”的身份击碎。
他没发现这种异样,此时只觉得呼吸沉重了些。
“阿瑾,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会有事。”
“当真?”凌瑾问。
“当真,我会以命相护。”沈漠答。
凌瑾不作声,默默捡着棋子,放入钵中,自行起身拿到井边去濯洗。
看着凌瑾的背影,沈漠想,陛下会将棋子一粒一粒的洗净,迎着阳光,发现一点瑕疵便将棋子嫌弃地扔到一边,因为陛下眼中容不得任何瑕疵。
那么,阿瑾可以吗?
·
高墙围住的深宫大院里,西苑,身穿大红色太监服的莫槐搭着拂尘在焦土中间踱着步,神情庄重哀痛。
“七日了。”莫槐伤感道。
身后跟着的庆佐想,可不是吗,西苑大火,新皇陛下消失,已经有七日了。不知义父心中作何打算,先帝驾崩的突然,他们东厂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谨王继位,对他们又是一顿打压,东厂日子便不好过。
好在东厂跟脚深厚,总算挺了过来,现在新皇陛下失踪,对他们来说正是一个好机会。
可今日,义父突然兴之所至,要来这西苑看看,端看义父这般伤情模样,莫非是与新皇处出感情了不成?
义父心思深厚,难不成另有打算吗?庆佐不敢妄自揣度,只默默在身后跟着。
“若陛下驾崩,今日也该是头七了。”阴柔的声音完全脱去了伤感,反而隐隐带着幸灾乐祸。
庆佐不知如何回答能顺了义父心意,只连连点头,上前扶住了莫槐的臂弯,“可不是。”
拂尘一甩,莫槐放眼看了看四周,冷哼一声,“西苑这废宫如今也没人打理,便任它荒了吧。”
庆佐现在觉得摸出了几分义父的心思,跟着应和道,“也让后来人看看,惹到咱们东厂,是个什么下场。”
莫槐笑道,“算你机灵。”
刚回到东厂,小太监便用托盘呈上来一封信。
莫槐将信封拈起,扯开上面的蜡封,将信封倒过来,甩了两下,薄薄的信纸掉出来,展开,上面只有几个字——“管好你的狗。”
“啧啧,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竟还是一副愣头青模样。”莫槐叹道。
转头道,“小曾不是说那姓沈的在他的辖区杀了人吗,去查一下因果,说不准和咱们走丢的陛下有关呢。”
庆佐道:“遵义父的命。”
“对了,找机会提醒一下沈指挥,一月之期转瞬即逝,”莫槐嘴角阴恻恻笑着,“他倒还有心思金屋藏娇,养起了小白脸,兴致倒是很不错,只是到时候别怪本督出手了。”
·
沈漠发现这两日,陛下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对待犯人,沈漠自有一套章程,但到了陛下那里,他时常只有听凭命令的份,唯一可以不必听命于陛下的时候,便是在陛下睡下之后,他可以肆意看着那安详的睡颜,觉得安心满足。
但对待凌瑾,沈漠突然不知所措。
似乎只能直接开口问,“阿瑾近日可有什么烦恼?”
凌瑾:“没有烦恼。”
沈漠:“你的表情表示并非如此。”
“这般明显吗?”
沈漠点点头。
凌瑾如实回答,“每日待在家中实在无聊,又无其他消遣,感觉人都要长蘑菇了。”
他看着院内冒着潮气的土地,昨日黄昏刚下过小雨,地面介于干燥与潮湿之间,反而蒸得人心烦意燥。
没有记忆的自己就像是无根的浮萍,就算眼前是一片岁月静好,都觉得是水月镜花,一触即碎,不过虚妄的琉璃梦境罢了。
这种感觉在他每每看到沈漠的时候更加明显,偏偏自己不争气,什么都想不起来,心内自然焦急。
听说,重复过去的刺激,可以让失忆者恢复记忆。
凌瑾从思绪中半回神,听沈漠道,“阿瑾是想出门了?”
灵机一动,那不如出门去寻找这种刺激?
他现在唯一记得的,是自己从溪水源头顺流而下流落至此。溺水,便是自己的刺激。
“天热,想去游泳。”凌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