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秦三泰的算盘还是打翻了。
为成国公举行的庆功宴进行了不到一半,就被成国公发现了端倪,在他的质问下,秦宰相只能强撑着说道,“陛下染疾,就连本官及阁臣都不能得见,成国公莫非想硬闯陛下寝宫不成?”
舒放见此情形更觉得其中有鬼,便冷笑一声,摔杯而去,一场庆功宴不欢而散。
他边走边将战袍卸掉,从宫门走出,直接往太医院而去,秦三泰口口声声说陛下染疾,既然不让他见陛下,他便去太医院查查病案,看尊贵的陛下到底是患了什么病!
还未至太医院门口,便见一名御医急匆匆往门外走,门口正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是要出诊去。
这名御医舒放很有些印象,好像是个名叫张荟的。
记得这人并非因为这位御医的名声多大,医术多高明,而是这位御医整日里不务正业,尽钻研些疑难杂症,稀奇毒物,有“毒医”、“怪医”的称号,在以为皇家服务为生的太医院中,基本属于边缘人物。
更不会有人找他出诊。
事出反常必有妖,舒放常年带兵打仗,对异常事件总是有敏锐的嗅觉,他隐隐觉得这张荟的出行和陛下有关,便发动轻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马车内,李必掀开车帘四下望了望,动了动耳朵听着附近的声响,没发现什么异样,“张太医,到了地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晓吧?”
张荟笑笑,“看来百户大人有所交代,张某不敢有所懈怠,不过求医问药,主打一个虔诚,不该是这个态度。”
李必凑过来,“此事可是涉及陛下,若有一丝闪失,就该请你到诏狱喝茶了。”
张荟道:“哦,陛下这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了?”
看来邢太医每日背着个药箱往宫里去,说是给陛下看病,也没看出来什么名堂啊,最后还不是要自己出马。
李必轻咳一声,说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张太医往车外看了眼,这方向,却不是往宫里去的。
马车向前驶去,一路不停,路旁的屋顶上,舒放捏死了一只野鸟。驭鸟之术,凭鸟声传信,似乎是锦衣卫的把戏,这马车上,难道有锦衣卫?撒手扔掉鸟尸,舒放脚下不停,继续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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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瑾坐在床上,鼻尖通红,眼底湿润,又打了个喷嚏。
张荟不为所动,凝神听着脉,本来在一旁静静等着的沈漠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
“多谢沈兄。”
张荟本来半闭着双眼,听到这句话,眉毛下意识动了动,控制好表情,他睁开眼,说道:“伤寒问题不大,我写张方子,服用七日,即可药到病除。”
他今日是以这个县城最厉害名医的身份被请来的,见到床上坐着的正是陛下本尊,而屋里头守着的,则是与陛下寸步不离的锦衣卫指挥使沈漠。
饶是他从不见人,性格总被人说古怪,甚至有些桀骜,见到这阵仗也是要下跪行礼的。
不过,在进门之前,锦衣卫百户李必已将陛下失忆的事情提前告知,失忆之症棘手,他自是不能提前露馅,这不利于病人恢复。
他这般说着,床上的凌瑾和地下的沈漠都没有反应,似乎都在等着他后面的话,张荟微笑,看来都是聪明人,自己话没说完,竟都听出了隐含意思。
“不过那失忆之症,只能姑且先服药一试。”张荟看了眼凌瑾道。
“无妨,那便先试试。”凌瑾接受良好。
倒是沈漠皱着眉,什么叫姑且一试?这位张御医从前在民间是被称为“神医”的存在,只是入了太医院之后才渐渐销声匿迹,听说是为了躲避仇人,故意为之。难不成连他也没有把握?
张荟似乎是读懂了沈漠沉默中的含义,不介意一笑,起身道,“倒是还有两句医嘱要对这位郎君说。”他目光看向的是沈漠。
等张太医开完了方子,沈漠亲自送他出去,待走出段距离,确定屋中之人听不见什么,张荟才缓缓道,“指挥使大人也不要太神话医者,这失忆症可是疑难杂症中的疑难,治愈的希望本就不大。”
沈漠道:“看来张神医的名号里也有水分,还是说根本没有尽力?”
张荟摆摆手,“被锦衣卫盯上,我哪敢不尽力,诏狱的茶可不那么好喝。”
毕竟锦衣卫诏狱盛产人皮灯笼,他没事闲的,才会招惹这帮人。
“你知道就好。”沈漠淡淡道。
张荟看了看沈漠,锦衣卫指挥使素有“玉面修罗”的名号,行事狠绝滴水不漏,该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才对。但似乎碰见陛下的事,倒有些关心则乱了。他早年行走民间,遍历人间百态,对人的心情拿捏也是很准的,应该没有看错。
看来这位鹰犬对陛下倒是真心实意。
张荟:“也不是全无希望。”
沈漠:“如何?”
“若病人愿意想起,时机到了,自然就会想起;若病人不愿想起,用尽药石,也不见得会想起。”张荟神秘说完,转身离开。
沈漠看着张荟背着药箱离去,立在原地。
他想起那片燃烧不尽的火海,还有后山崖边刺目的血痕,初见阿瑾时,落伤的额头和布满伤痕的皮肤。若他是陛下,大抵也是不愿想起的吧。
可若这些陛下不愿想起这些,是否还会愿意随他回宫,主持大局呢?
沈漠回头看了看这座小院,若陛下不愿,他就带着陛下隐姓埋名于乡间,不再过问朝政,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这天下好坏,若不是凌渊的,他也并不关心。
沈漠摩挲下腰间的玉穗,收起眼中的锋芒,他早已下定决心,陛下去哪他便去哪,整理好心绪,他抬脚踏入屋中。
“这乡间郎中怎么说?”凌瑾问。
若张荟还在场,定会为陛下的刻薄而戳心,怎么自己出诊一趟,竟降格成了“乡间郎中”,而且听起来这么像卖狗皮膏药的普通大夫?
“未说其他,只让我监督病人好生吃药。”沈漠答。
“怎么只知道开药,这人是庸医吗?”凌瑾抱怨。
“听说是位神医,阿瑾不要因为药苦,就企图不吃药。”沈漠轻笑,识破了凌瑾打算逃避吃药的小把戏。
凌瑾本就伤寒着,泪水在面无表情的脸上狂掉,他便只能用帕子一直擦着,但整张脸显得湿漉漉的,眼前也雾蒙蒙的。
他鲜少见到沈漠笑,尤其是那种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笑,尤其配上这人的深眸,邪魅不羁的勾唇对于此时的凌瑾来说很有诱惑力。
“沈漠,过来。”鼻音浓重的声音显得闷闷的。
陛下的旨令,沈漠会无条件服从,更何况,陛下叫了他的名字。
于是沈漠走近,坐在床边,潮湿微热的手便顺着下颌攀来,停在耳畔处,他后背猛然绷直。
“好凉快啊。”
凌瑾靠近,粗钝短促的呼吸落在颈间,目光迷蒙,没有聚焦,沈漠感觉到了灼热,被烫得不敢呼吸,他微微向后,却被追上,领子被扯开一个口子。
另一只手探入,如风筝挂在树梢般停在他的后肩,额头也轻轻抵在他的肩膀。
“唔……”凌瑾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
似软枷禁锢,沈漠半边身子此时不能动,一动,便要惹得凌瑾倾倒,会让陛下觉得不舒服,他于是伸出手来探了探陛下的额头。
烫,很烫。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失望。
本来以为是陛下主动的靠近、接纳和亲昵,原来是因为发热后无意识地寻找让自己舒服的清凉。
李必已经去药铺抓过药,想必正在熬药,而沈漠被凌瑾灼烫着,有些心焦,心中便嫌手下动作太慢,不够利落。
沈漠轻轻挪了挪凌瑾,遭到凌瑾的反抗,“别动……”
他低头,在凌瑾的耳边道,“阿瑾,想不想要更凉快?”
这般说果然奏效,凌瑾闭着眼往旁边蹭了蹭,手指尖正好落在沈漠的心口上,感觉到了急促如鼓的心跳,被吓得下意识挪走了。
沈漠将衣袍解开,露出胸口,他上身紧实,线条雄浑,只是腹部的块垒处,还凝着旧年的伤疤,不知因何落下。
他重新将凌瑾搂入怀中,整个人靠在床头,然后让凌瑾以一种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身上。
听到陛下呼吸声渐渐平缓,慢慢睡去,沈漠的心跳才慢慢缓了下来。
过了半晌,李必小心翼翼地将药碗端了进来,看到自家指挥使和陛下拥在一起,手抖了三抖,差点把药碗扔在地上。
“老大,你这……”
沈漠不语看了眼凌瑾,李必会意,心道看来无论任何时候,指挥使都是这般深得陛下的心啊。
传闻指挥使以身侍主,看来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门外,一块隐蔽处。
成国公舒放看着御医张荟乘了马车换了条路线回去,回想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好像是锦衣卫指挥使,他心中隐隐产生一个怀疑。
小院、御医亲至,指挥使守护。
那院里面的莫非就是陛下?
秦三泰和内阁他们竭力掩护的事实莫非就是——陛下原来竟是不在宫中?
冲锋战场都面不改色的大元帅此时额头上冒了冷汗,幸好他没有轻信东厂的那帮狗腿子,好让他发现了真相。
但让他心痛的是,陛下暗藏在民间,为何不与他联系,反而是找到了那个沈漠?
他不是早都苦口婆心提醒过陛下,锦衣卫乃鹰犬爪牙,适当利用可以,却万万不能当作心腹,陛下也曾对他说过,这些人不过是他养的一群狗。
可如今陛下就在那个小院中,锦衣卫就在跟前守着,他该如何接近亲自去问陛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是陛下被迷惑,他便揭穿沈漠的小人面孔,若是陛下被软禁,他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将陛下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