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瑾迷迷糊糊昏睡至次日才醒来,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发高热了,但在他无比难受烧灼之时,有什么清凉的东西包围住了他,让他觉得舒适无比。
“阿瑾,该吃药了。”
沈漠端着药碗过来,一股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凌瑾努力压抑着,才没有呕出来,看着碗里头浓黑的药汁,脑海中的想法只剩下——为何人要生病,生病又为何要吃药?!
看着凌瑾的神情,沈漠道:“药虽苦,却是治病的。”
凌瑾道:“可我睡了一觉,便已好了大半,可见吃药不是必须。”
一觉醒来已觉得神清气爽许多,虽然鼻音还剩下些,至少不再高热和流泪了不是。
沈漠无情揭穿,“那是因为阿瑾睡时,我喂你吃了药。”
凌瑾扁扁嘴,接过药碗,心里怪自己睡过去的时候为什么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人家喂什么就吃什么,万一被喂的是毒药呢,一口下去不魂魄就归西了吗。
舀起一口,舌尖试探性地舔了舔,果然还是太苦涩了,这苦涩简直让他无法承受。
凌瑾抬头求助地看向沈漠,长睫轻扇,眸中闪动水光,“太苦了。”
沈漠看着凌瑾的神情,心中软了一下。
陛下是吃不得汤药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毕竟他跟随陛下的时候,陛下刚处决了跟随他多年的中官,无人传授他经验。
有一日陛下头疼,他端着汤药进去,陛下二话没说,将药碗打翻,“沈卿要苦死朕不成?”
后来如何了?
陛下说:“反正也不是什么有毒的,沈卿便陪着朕一起喝吧。“
他便陪着喝了一碗,然后陛下当着他的面吃掉了整整一碟子蜜饯,没分给他一颗。沈漠则是品着嘴里的苦涩,记下了凌渊喜好的口味。
沈漠接过药碗,帮他吹了吹,让药没那么烫了,又还给凌瑾,“要像饮酒一样,一口闷下,就没有那么苦了,喝完阿瑾吃点蜜饯压一压。”
凌瑾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像被家长哄着的孩子,对方的话让他无法反驳,无奈,他把眼一闭,唇张开,大口将药给喝了。
看来陛下失忆后,倒不用自己也陪一碗了,沈漠淡笑一下,如是想道。
“沈兄从前也这般会照顾人?”凌瑾拈起一颗蜜饯,含在嘴里,喝完了药,痛苦的一瞬过去,整个人再度明媚了起来。
“不曾。”沈漠答道,看着凌瑾被蜜饯染成淡粉色的唇,喉结轻轻动了动。不过,或许那唇本来就该是粉嫩的,只不过因为生病苍白了些。
凌瑾追问,“那你这些都是同谁学的?”
沈漠想,陛下这一点倒是没变,吃蜜饯的时候也不想着分自己一颗。
“并没有同谁学,算是无师自通吧,”沈漠靠近凌瑾,凌瑾被这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最后证实沈漠只是帮他把被子向上拉了拉,他继续道,“我只会这样对阿瑾,他人不配如此。”
凌瑾轻咳一声,脸颊浮上薄红,“我又没问这些。”
沈漠退了回去,郑重道,“阿瑾没有记忆,心中或许会有不安,可我不会让你不安。”
“唔。”难怪把他当做小孩子一般哄着,凌瑾想。
沈漠其实已经做得够多了,只是他不记得许多事情,其中自然也不包括沈漠,关于对方的一切行为凌瑾无法从已有经验中做出合理判断。
所以防备和芥蒂还是有的。
就这么一点微乎其微的不安都被沈漠捕捉到了,可见对方是多么机敏。
蜜饯吃得腻了,凌瑾将碟子推给沈漠,“沈兄,你也尝尝。”
沈漠拈起一块,看着凌瑾不知因为想起什么,眼中忽然升起来的一丝淡漠,忽然觉得这蜜饯也没有那么甜。
小院里安静非常,墙外不远的隐蔽处,堂堂成国公舒放静静趴在那里,身边躺着几只死鸟。他头上顶着个树枝杂草编成的草冠,薄布蒙着面,他放轻呼吸,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周边动静。
这两日门口并没有什么人经过,除了那个办事的锦衣卫百户,他无法推测若是陛下在里面,现在该是怎么样了。总得找机会进去看一看,舒放心里头着急,却也知道不能轻易打草惊蛇的道理,只能按捺下来在此守着。
沈漠是个厉害的人,当然是抛却他不走正途,以色媚上,妖言惑主等行为不提,舒放承认,他在各个方面是个可以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隐隐传来些动静,舒放收回思绪,专注听着声音的来源,他轻轻起身,循着声音找去。
很快被他发现了作祟的源头,原来是东厂的暗探,对方虽然穿着一身黑衣,蒙着面,但从佝偻着的身形和露出的一点白的过分的皮肤,舒放一下子就认出东厂那不阴不阳的德行。
对方一共有三人,舒放追上去,毫不留情地肘击,扭上对方的脖子,三下五除二把对方撂倒。
他拍拍手上的灰,转身还回到自己蹲点的地方。
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草叶动了动,竟是其中一人没死透,装死在地,趁舒放不注意,起身跑了。
·
凌瑾这几日吃药吃得辛苦,伤寒方退去,紧接着开始吃张郎中开的调理失忆的药。
吃得他有些头疼,字面意义上的疼。
平时只有他努力回想过去的时候,才会引发这种生理性的疼,这下好了,头硬生生的疼着,自己却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反复浮现在脑海中的,不是那铺天盖地的大火,就是冰冷刺骨的河水,以及,那一闪而过不辨身份的红色衣角、飞鱼服,绣春刀。
凌瑾后来才知晓,红色飞鱼服、绣春刀,是锦衣卫的标志,也就是说自己的遭遇或许与锦衣卫有关?
沈漠一如既往地留在这里,凌瑾竟然也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似乎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一种默契,虽然足不出户,但相互陪着,似乎也并不无聊,两人都享受着这种闭门不出的隐逸。
自然除了那因药效诱发的头疼。
沈漠压着心头的忧虑,或许是陛下内心深处仍不愿意想起那段经历吧,可到底是什么在阻碍陛下想起?
是对东厂的恨意,对皇宫中勾心斗角的厌倦,还是对皇帝生活的不满?
沈漠无从得知,但有一点他很笃定,那便是身为凌瑾的陛下似乎比凌渊快乐许多。
与凌渊初见的时候,沈漠便知晓他过得不好。
他还记得十五年前的诏狱,阴冷潮湿,自己瑟缩在角落里,像个戏班子里可怜的猴子一样被一帮前来巡查的人观摩着。
罪臣沈家之后,本该在诏狱里死得不明不白,沈漠那时候已经十分清楚自己面临的结局。仇恨的目光化为实质看向那帮以皇帝为首的王公贵族,心中比终年下雪的北地还要寒冷。
他们以有这样的刑狱为荣,皇帝陛下志得意满,觉得有了这诏狱,天下便再无敢违逆他之人。
而凌渊冷冷跟在皇帝的身后,表情带着厌倦,却在经过沈漠所在的牢房处停驻了一刻,看了沈漠一眼,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走回到狱门口,问道,“你想活吗?”
小沈漠先愣了一瞬,随后重重点头。
凌渊道:“我可以救你。”
沈漠抬头,“我能做什么?”
“我要当你的主人。”
不等小沈漠说什么,他便转身走了。可沈漠想,这位小皇子走失都没有人发现,没有人在意,他真的有能力把自己从这吞噬人的地狱里救出去吗?
但从那一刻起,沈漠觉得身上的伤口都没有那般痛了,也不会觉得自己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煎熬,简而言之,他失去了求死之心,甚至妄想自己还能活。
可有的时候,事实会证明,妄想也会有实现的时候。
比如,沈漠也曾经妄想过,能和陛下亲密接触,但不是以仆从的身份。
良药虽然苦得不行,凌瑾还是勉强吃了,但此时睡下尚早,他便映着灯花随意摆着棋局,之所以不和沈漠对弈,完全是因为每局对方都输,让自己一点得胜的欢乐都体会不到,索性干脆自己玩了。
莹润的棋子在灯下泛着剔透的光芒,凌瑾看到一颗黑子上面多了一道明显的划痕,把棋子丢入废物桶中,这一幕恰好被沈漠看见,他轻轻皱了皱眉。
棋子忽然被打乱,沈漠听到凌瑾长吸一口冷气,起身走近,“阿瑾,又头疼了?”
凌瑾紧皱眉头,捏着眉心,点点头。
不等凌瑾说什么,沈漠走到他身后,抬手探向他的太阳穴周,问道:“可是这里疼得厉害?”
“还有眉心。”凌瑾道。
“我给阿瑾揉揉。”
沈漠说完,轻车熟路帮凌瑾按了起来。
“有你真好。”凌瑾疼痛缓解,轻声道。
沈漠忽然感到一种痴心妄想得以实现的满足感,趁他不注意,从心口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