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本县最好的郎中”张大夫,在给沈漠治伤的时候,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
幸好那飞镖击中的部分是后心偏上靠近肩膀的部分,再往下移动半寸,恐怕这人真就要有性命之危了。
凌瑾借口见不得郎中拔除暗器时的血腥场景,抱臂站在门口。
院内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腥风血雨,沈漠的这群“兄弟们”很善良而且利落地把刺客们的尸体清了出去,被撞歪的花圃和石桌石椅,也被放回了原位,就连院内不甚明显的血迹也被洗去了。
只有风里还残留一丝杀戮的气味,让凌瑾内心觉得些微烦躁,不过他聪明地没有问这些人的身份。饶是他再没有记忆,现在也该猜出来了。
沈漠一定是锦衣卫的人,而且官职应当还不低。
那么被困在小院里的自己一定身份特殊。
沈漠不与自己讲,或许是有别的考量,比如有意让自己避开一些危险。
虽然凌瑾也很想快些恢复记忆,不过显然天不遂人愿。但他一向不愿抱怨处境,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还有转机。
屋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紧接着金属落在瓷盘上的清脆声音传来。
凌瑾转回身走进门,屋内张大夫长长舒了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说道:“有惊无险,等包扎完静养一段时间就好,最好有人日夜看护,这伤好得才会快一些。”
一旁张青松忙道:“既然如此,老大跟我回去吧。”他瞄了一眼旁边的凌瑾,心想继续留在这里让陛下照料指挥使,他想不到比这更大逆不道的事了。
李必和宋云也忙不迭点头,就等着床上方才差点痛晕过去的指挥使发话。这伤拖不得,张御医没有犹豫,上来就用锋利的小刀开始手术,连麻沸散都没用,可指挥使硬生生坚持了下来。
沈漠靠在床头,身上半披着一件外袍,目光半垂着,似在思索。
凌瑾道:“沈兄便留在此处吧。”
众人神情呆滞了一瞬,而沈漠眼中似乎亮了一下,他抬头,“阿瑾会不会太辛苦。”
凌瑾摇了摇头,“路上颠簸,沈兄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因为年长而更为顾全大局识大体的张青松张了张嘴,欲要说什么,便听到自家指挥使说道:“那便有劳阿瑾了。”
更为惊恐的是,他见到自家指挥使脸上似乎还带着笑,这让他有些担心,一旦陛下恢复了记忆,自家指挥使恐怕要笑不出来。
张御医整理好药箱,对各位愣在原地的锦衣卫大人说道:“时间不早了,在下明早还要在医馆点卯,哪位能送在下一程?”
李必熟门熟路,率先走了过来,“张大夫,我送你回去。”
宋云也跟着道,“还有我。”
张青松一看自己的两位年轻下属已经脚底抹油准备开溜,自己便也没什么道理再待下去,急忙行了礼道别离去了。
一时间,四下便又僻静了下来,似乎只能听到剩下两人各自的呼吸声。
更深露重,天色已晚。确实是该入睡了,但两人似乎谁都没有睡意。
凌瑾将屋门关好栓上,目光扫过沈漠,床上的沈漠便往床里挪了挪,却见凌瑾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屋内方才被撞倒的摆设已被沈漠的手下们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凌瑾还是看到棋盘没有收拾,便走到棋盘旁边,半蹲下身一粒一粒收着棋子。
说到底,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正常人早都要心乱,可凌瑾到这时候才允许自己心乱片刻。
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床上那个家伙——莫名其妙出现在身边,没有几句实话的沈漠。
可见着那人的伤口,很多事情凌瑾忽然觉得不重要了,有人肯舍出命救他,这一点让其他许多事情都不再重要,比如对方的身份,目的,还有自己失去的记忆。
最后一颗白子被凌瑾拾起,上面有一道圆形的裂痕,像心上的伤口。凌瑾把这颗棋子放在棋盅里,磨磨蹭蹭起身。
“阿瑾还不休息吗?”低沉的声音传来。
“沈兄为何还不休息?”凌瑾走近。
“阿瑾不睡,我无法睡。”
自打沈漠出现,与自己同吃同睡,每日比自己睡得晚,醒得早,似乎已经成为习惯。可眼下,生病受伤之人需要好生休息,还在这里与他熬什么?
于是凌瑾将外袍摘了,低声说道,“我睡还不成?”
他俯下身,从床底抽出那方矮榻,弯着腰正要取出被褥铺上,一只手忽然探过来按住凌瑾的手臂,“阿瑾,床上睡。”
凌瑾眼角跳了下,上回是他半梦半醒,才容忍沈漠与他同床半宿,如今自己还清醒着,却怎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照顾到伤者的情绪,凌瑾又不好直说是自己不愿意与他人同享床榻,便委婉说道,“沈兄,我睡相不佳,恐怕碰到你伤口。”
沈漠苍白的面容上,嘴角隐约动了一下,他将凌瑾扯到床边,使得对方失去重心,不得不坐到床上来,他道:“不会,阿瑾睡相优雅,不必担心碰到我伤口,还是说阿瑾嫌弃于我,是而不愿同榻?”
声音带着些病恹的嘶哑,与平日里如山如岸的强悍十分不同,加上退去威势的脸庞苍白颓唐,反而让凌瑾的心软了几分,似乎生出几分莫名奇妙的怜爱来。
“没,没有……”难道受伤之人心思都会这样异乎寻常的敏感细腻吗?
听凌瑾如此回答,沈漠似乎放松了许多,他虚弱地阖了阖眼,“阿瑾,我乏了。”
凌瑾将人轻轻放平,想了想也跟着躺了下来,只是背向沈漠躺着,悄无声息地留出了个不近不远的空隙。
蜡烛燃尽,无人看见,黑暗中沈漠勾唇笑了笑。
凌瑾实在累了,躺在床上没多久便呼吸悠长,睡得沉了。
黎明前,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浓黑之中,连这个小院也不例外,凌瑾猛然醒来,只听身旁的人发出了低低的呢喃,他凑过去听,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来是错觉吧,凌瑾想着,便又要继续睡去。
却听沈漠呼吸凌乱,似乎真是说起了梦话,凌瑾听不清,也知不能打断,便伸手轻轻拍了拍沈漠,希望他能感受到安宁。
手忽然被握住,沈漠转过身,闭着眼说道:“阿瑾,快跑,别回头。”
嘴里重复着“阿瑾快跑”,仿佛梦里满心满眼都是他。
凌瑾担心他这一翻身扯了伤口,推了两下沈漠,对方却完全没有回应,更没有醒来的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用剩下那只手探了探沈漠的额头,额顶的头发已然被冷汗浸湿,他用袖口轻轻擦了擦。
睡意已然全无,凌瑾静静坐着,看着浓黑里渐渐透来了光,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接下来就要等天亮了。
不知不觉间,凌瑾也渐渐睡了过去,而沈漠握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胸口,湮没了凌瑾好容易拉开的距离。
·
次日,李必按时来到小院给陛下和自家指挥使熬药,因为工作量忽然增加,他围着药锅团团转,尽管冒着热汗依旧不敢停歇。
好不容易将药熬好,盛着送进屋内,才后知后觉发现屋内的气氛十分诡异。
他瞄了眼桌上的早饭,还好,早饭都如常用了。
但桌边,陛下正含茶漱口,而指挥使闭目静坐,两人隔了似乎有八丈远。
李必率先打破了沉默,“老大,凌公子,吃药了。”
沈漠睁开眼,点点头,“放在这里吧。”
李必放下药转身便走,方才指挥使已经暗示过自己可以开始行动了,他现在就回去传信,请江老大他们行动起来。
既然东厂如此不做人,锦衣卫便没有道理等着人家再次欺负到头上。如今陛下记忆尚未恢复,便遭遇昨日那种大劫,可见东厂这是见不得陛下好生归朝。
可是明明东厂之心昭然若揭,锦衣卫疑心是东厂就是宫中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但他们依然找不到证据。包括昨日的死士,表面上竟也与东厂无任何关联。
这让一众锦衣卫内心气极,所以拼命在其他方面搜集东厂作恶的证据,只待伺机报复。
对方树大根深,无妨他们出马剪去几根粗枝。
李必兴冲冲离去,倒是忘了如今自家指挥使的手还无法抬起来,独自喝药实在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
这个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了凌瑾身上。
可怜凌瑾不仅要忍着苦涩将自己那碗黑汤汁服下,还要顾及下沈漠。
不过眼下,凌瑾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沈漠为何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任着药汁放凉。沈漠不怕苦他是知道的,但这种没必要的苦就不要吃了吧。
“沈兄为何不服药?”
凌瑾嘴里嚼着蜜饯,盯着沈漠面前的药碗,凭什么这人的药颜色比自己的药浅了这么些?
沈漠这才说道,“有劳阿瑾将药碗端到我嘴边了。”
凌瑾反应过来后蓦然笑了,说道,“你求我?”
沈漠知道凌瑾这是早晨发现两人睡得如此靠近后,因自己是伤员不好发作情绪,才一直生着闷气,这回位置颠倒,轮到自己需要他的帮助,便要伺机报复回来。
但沈漠仍忍不住想,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还是说道,“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