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初见时不同,初见时她和他之间试探过多,两个人虚与委蛇,嘴上没几句实话,在这一段时日接触下来,他和她对彼此也算有了几分了解。
她虽恶名在外,自问对自己人好的真诚,对招惹她的人也坏的坦荡,而江禹安不同,他温润如玉,光风霁月,美名远扬,为人和善有礼有节,是世人眼中的翩翩君子,于弱水之畔击退三千魔军,一战成名。
又是云霄宗掌门的亲传弟子,云霄宗的二师兄,他的形象光辉正义,是救苦救难的俊美仙君,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刚刚在欺负妖兽呢。
桑知韫没理会他,甚至连该有的礼节也省了,她方才炸了一个山洞,又跳进了一个新的山洞,只是这个山洞是天然形成呢,洞顶透着光,细看之下还能看到湛蓝的天。
桑知韫蓄力,正打算从透光的地方出去,手臂却被江禹安拉住了。
“我试过了,这个地方有阵法,我们出不去了。”
他的态度淡然随和,丝毫没有即将被困死在这里的自觉。
桑知韫自然而然的抽回手臂,她不怀疑江禹安的能力,若是连他都出不去,那这个阵法就有些厉害了,不由抬头看着江禹安,皱眉问到:“那师兄可有办法找到阵眼?”
江禹安低垂着眸子,淡声道:“有。”
桑知韫闻言,眸子一亮。
她对阵法所知不多,对于她来说,阵法繁复冗杂,是她修行一途最大的短板,只不过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平日里也没人敢对她布阵,就算遇上了,桑家人也有的是法子破阵。
“被你困住了。”江禹安笑着,薄唇微勾,眸子里也带着戏谑的笑意,他看着桑知韫从疑惑到恍然的神情,轻笑了一声。
桑知韫看向被她困住的猼訑,疑惑道:“它能带我们找到阵眼?”
“不是找,而是,它就是阵眼。”
桑知韫微仰着头看着江禹安笑道:“还请师兄明示。”
“你看到石壁上的壁画了吗?”
“壁画?”桑知韫跳上溪石,靠近石壁,果然有壁画,只是壁画年份久远,有一些已经脱落了。
壁画向上延伸,那些遮挡的藤蔓已经被人斩断,桑知韫下意识看了一眼江禹安,紧接着御剑凌空,双腿盘坐在剑上,上上下下将壁画看了个仔细。
在壁画上面,画的是一幅庆祝胜利的场面,高台上的王做振臂高呼之态,身上的披风,周围的旗帜都随风而起,高台之下的民众围着篝火跳舞,士兵将敌人的头颅挂在长矛上,高举长矛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再往下是被压在地上叩拜的囚徒,地上零散的扔着一些骸骨,不像人的,倒像是兽类的骨头。
“那个王身上的披风,应该是从猼訑身上剥下来的皮制成的。”
剥皮拆骨,世人对猼訑的捕杀,这么多年来,竟是从未停止。
桑知韫收了剑,重新站在了溪石上,撤去了困住猼訑的屏障,猼訑重获自由,却并没有像对着江禹安那么呲牙咧嘴,它试探着靠近桑知韫,小心的嗅着她身上的气息,焦急的在溪水里跳来跳去,想要靠近,却又有什么东西让它畏惧。
“兽类大多惧火,是你的流火凤羽让它害怕。”
江禹安眸光微闪,心中像是有了某种定数。
语气温和平淡的说道:“这只猼訑是幻形,是由无数被捕杀的猼訑凝聚而成的幻影,经年累月,又得灵气滋养,这才有了实体,只是假的终归是假的,小师妹,不灭幻影,我们无法破阵。”
江禹安话里的意思隐晦又含义分明,最起码,她听懂了。
桑知韫垂下眸子,让流火浮在掌心,她抬眼看着夹着尾巴后退的猼訑,一掌将流火打向了壁画,不灭幻影,无法破阵,她当然知道江禹安说的没错,但问题的解法,她向来不信只有一种。
壁画碰上流火,瞬间被点燃,自高台上王的披风开始向四周蔓延开来,一点一点,胜利的旗帜被流火吞噬,炫耀的士兵被流火在画上抹去,被囚困的人得到救赎,零散的兽骨化作点点星光,自壁画中飞出,绕着猼訑幻影欢快的嬉戏。
原本畏惧流火的猼訑忘了恐惧,随着星光的跃动在溪水中兴奋的滚来滚去,渐渐的,幻影成虚,实体渐消,它随着那些星光一起向上,透过洞顶的空隙,飞去了家的方向。
“碧落秘境开启至今已有百年,这只猼訑幻影就在这里被困了百年,难道这百年里就没有人来过此地吗?”桑知韫看向猼訑消失的方向,神思却飘的更远。
江禹安负手站在她身侧,笑着说道:“或许,它一直在等你。”
桑知韫笑了笑。
“二师兄,我们也该出去了。”
桑知韫话音刚落就飞身跃起,自洞顶的缺口跳了出去,江禹安紧随其后,出了山洞,二人看到的就是一片密林。
他们身处的位置是这处密林中的最高位,俯瞰之下,满目碧绿荫盖,云雾飘渺,十分诡异。
此处的草木生长的形状更是怪异,而且是在秘境之外从未见过的品类。
桑知韫皱着眉头,神经紧绷,这个地方让她感到非常不快,黏腻潮湿的空气如影随形的附着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四周安静的几乎能听到草木生长的声音。
“这碧落秘境的前身是什么?”桑知韫问道。
江禹安泰然自若的把玩着一枚黑子,向前两步和桑知韫并肩站着。
“传闻说,一千年前有一个小国名叫大安,在大安国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公主,封号碧落,是大安国主最宠爱的女儿,过于出色的容貌让她只得深居简出,如此相安无事的长到了十八岁,在她十八岁那年,因为偷窃被赶出大安王宫的宫人向外界散布出了一个消息,碧落公主容色倾城,冰肌玉骨,生来便是纯阴之体。”
“纯阴之体,天生炉鼎,那时候的修真界和现在不一样,一千年前的修真界,强者为尊,毫无秩序,更无公平,此消息一出,大安国的安宁日子算是到了头,各方势力原先是各自想方设法抢夺公主,然大安国主举全国之力护佑公主,那些人一时不能得逞,竟然破天荒的联合了起来,围攻大安。”
桑知韫听到这里,冷笑一声。
江禹安见桑知韫听的认真,勾了勾唇,继续说道:“大安国主在这样的强压下,只得将碧落公主交出去,那些人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公主,却发现她并不是纯阴之体,只是一个漂亮的有些过头的普通的姑娘,他们知道上当了,愤怒大过失望,最终大安被灭国,而公主也在那天不知所踪。”
“所以这碧落秘境其实是大安国遗址?”桑知韫问到。
江禹安摇了摇头:“不好说,毕竟是传闻。”
桑知韫听完这个故事,脸色更不好看了,她翻手召出青铜罗盘,这片密林实在诡异,不可久留,可罗盘在出现的一瞬间指针就在疯狂的转圈,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让它停下来,桑知韫只好把罗盘收了起来。
“师兄,我们好像更危险了。”
桑知韫笑着说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猛的扭头去看,在她身侧,空无一人,原本站在她身旁的江禹安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二师兄?”
“江禹安?”
桑知韫将花月拿在手中,试探着喊了两声。
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上一刻还在和她交谈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如此悄无声息,只怕又是什么厉害的阵法。
桑知韫心中躁意更甚,面上笑意尽消,她走到高台边缘,将脚下的混沌诡异景色尽收眼底,紧着着,没有丝毫犹豫的手持花月剑跳进了脚下的混沌。
她倒要看看这个阵法到底有多厉害!
越往下,空气中的黏腻潮湿愈盛,在桑知韫落地的瞬间,眼前的景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桑知韫仰起头,绵绵细雨打在了她白净稚嫩的脸上。
“阿韫!”
桑知韫看着阴沉着面容向她阔步走来的少年,看着他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直到他在她面前站定,弯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她稳稳的坐在少年的手臂上,呆楞的看着自己小儿般大小的手。
少年一手遮着女孩头顶的雨,快步走向了檐下,与此同时,桑知韫伸着稚嫩的手臂,环住了少年的脖子,嗓音软糯的喊了一声:“哥哥。”
小桑知韫趴在少年肩头,鼻子动了动,她闻见了血腥气,遥远的,熟悉的血腥气。
“哥哥,你疼不疼?”小桑知韫的声音哽咽,待少年将她放下时,豆大的泪珠也随之而下。
原本因为她淋雨而生气的少年桑知衍,看到妹妹这样,再大的气也消了。
他牵着小桑知韫的手,将她领到了屋内,本就是蒙蒙细雨,也没淋多久,身上算是干爽,桑知衍伸手擦去桑知韫脸上的泪珠,柔声道:“哥哥不疼,倒是阿韫,下雨了也不知道躲,是在等哥哥回来吗?”
小桑知韫微仰着脑袋,眼神有些空,她想不起来自己要干嘛了。
还没等桑知韫说什么,少年桑知衍在怀里拿出来一个丹瓶,他打开瓶子,将丹药倒在手中,送到了桑知衍嘴边。
“阿韫乖,把药吃了。”
小桑知韫拿起丹药就放进了嘴里,她甚至没想明白为什么,丹药就下肚了。
“哥哥,你也吃药。”
桑知衍笑的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好,哥哥待会就吃,阿韫今天胸口有不舒服吗?”
桑知韫摇了摇头:“没有。”
小桑知韫眨了眨眼睛,眼前的场景又变了。
瓢泼大雨下,她的哥哥手持利剑,跪倒在血泊里,桑知韫下意识就要跑出去,却发现她压根就动不了,她被人用绳子捆在了象征桑家的白色山茶树上,圣洁的白色山茶在她身边绽放。
“放开我哥哥!”桑知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她想把绳子挣断,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根本就不可能。
“放弃吧病秧子,这是缚灵锁,你挣不开的。”
“真不知道家主为什么还不把这个小废物赶出去。”
“那自然是因为咱们的大少爷够拼命,为了给这个废物妹妹求药,什么事都肯干,不过是个一出生就克死母亲的煞星,怎么大少爷就如此舍不得?前夫人在天之灵,会不会死不瞑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比如现在,我们只是捆了小废物,就可以让所向披靡的大少爷跪倒在我们面前,这可真是,难得至极。”
“若不是二少爷顾念兄弟之情,今日可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我们走!”
那些人的脸上都带着笑,狂妄的,嘲讽的的笑着她的不自量力,笑她哥哥的狼狈不堪,在这泼天雨幕里,桑知韫的视线又变得模糊了。
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过了头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向她跑来,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阿韫!不要睡!”
场景在变换,白色山茶开了满山,成簇的山茶花落在地上,被血色浸透,洁白的白色山茶在枝头盛开,点点嫣红泼洒,像是被调皮的少女染上的胭脂红。
昔日的清瘦少年已成青年模样,一袭黑袍加身,乌发黑眸,脚下是被血色铺成的路,一举一动,都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他眉眼凌厉,薄唇微勾,漆黑的眸子里是让人看不懂的漩涡。
“逆子!乘朔呢?你把他怎么了!”
“桑乘朔?死了。”
青年的语气平静坦然,丝毫没有身为始作俑者的自觉。
“你!你!他是你弟弟!你把他杀了?”桑家主悲愤交加,当即呕出了一口血。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从始至终,我就只有阿韫一个妹妹,哪来的弟弟?”
桑知衍闻言笑的凉薄极了,他的语气冰冷,又带着几分嘲讽。
“你如今嗜杀亲弟,屠杀族人,你以为你还能坐的稳这家主之位吗!只要有我活着一日!你就休想当这桑家之主。”
桑知衍眼神冰冷,他轻飘飘的说道:“不听话的,杀了便是。”
“知衍,家主是你亲生父亲,你已经杀了乘朔,难到还要弑父吗?”
“收手吧!只要你肯认错认罚,你就还是桑家的大少爷,桑家迟早是你的,何至于此啊!”
桑知韫一直跟在桑知衍身后,她看着那些人或捶胸顿足,或恨铁不成钢,一个个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她哥哥的丑恶嘴脸,脸上的笑带了几分残忍。
她越过桑知衍,轻巧自在的走向了她所谓的父亲,她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是她哥哥的对手,更何况,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少女的脚步十分轻盈,她穿了一身粉衣,梳着发髻,面上带笑,看着乖巧又可爱。
在众人疑惑警惕的目光中,桑知韫在她那位父亲面前站定,歪着头,疑惑的喊了声:“父亲?”
话音未落,周围的景象再次崩塌,桑知韫看着逐渐消失在眼前的‘父亲’,笑容明媚灿烂,脸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也更显娇俏。
她朱唇轻启,叹谓道:“好一个迷魂阵。”